徐凤年离开九九馆的时候,天边正挂着火烧云,抬头望去,就像一幅幅叠放在一起壮丽燃烧的蜀锦。
良辰美景,名将佳人,枭雄豪杰,公卿功臣。
俱往矣。
马车是老板娘那辆,徐偃兵弃了马匹,再次充当车夫。
车厢里除了徐凤年,还有一位帏帽遮面的婀娜女子,原本徐凤年是不想接手这块烫手山芋的,但是洪姨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世间总有一些女子,想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们往往很难做到,别的男人我洪姨不去求,但跟凤年你,我是不见外的,带她去北凉吧,之后她想去哪里,你不用管。
一路两人没有任何言语,陈渔在发着呆,徐凤年则忙着调理体内气机,大概比离阳工部治理广陵江洪涝还吃力。
回到了下马嵬驿馆,徐凤年给她安排住在一栋僻静别院,离他的院子不近不远,分别的时候,陈渔在徐凤年转身离开之前,那双秋水长眸凝望着他。
徐凤年坏笑道:“那个辽王赵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嘛,我跟他有过节,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你要给他戴绿帽子?”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只要你打得过我,那就是了。”
陈渔嘴角翘起,“可惜了。”
徐凤年很欠揍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为还凑合,寻常人物,很难近身。”
陈渔佯怒,抬手握拳。
徐凤年似乎记起了当年游历江湖的一些惨痛往事,“女侠,别打脸,要靠这个吃饭的!”
陈渔冷哼一声,轻灵转身,不轻不重撂下一句,“以前是没贼胆,如今连贼心都没了,看来艺高人胆大什么的话,都是骗人的啊。”
等到陈渔远去,徐偃兵调侃道:“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当年修炼武当山的大黄庭,给落下病根了?”
徐凤年嗤笑道:“怎么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点头道:“知道,扶墙出门嘛,余地龙那小子说过了,这会儿估计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这一大帮子,说不定连白煜、宋洞明在内,七七八八的,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
徐凤年终于明白为何途径幽州霞光城那会儿,燕文鸾陈云垂等人会有那种古怪眼神了。
徐凤年咬牙道:“余地龙,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给老子等着!”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语道:“忠言逆耳啊。”
徐凤年无可奈何道:“徐叔叔,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趁着我现在的境界江河日下,你有失宗师风范啊。”
徐偃兵伸手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神情严肃。
就在徐凤年误以为这位离阳王朝最籍籍无名的武圣要说什么心里话的时候,徐偃兵语重心长道:“王爷,你有宗师风范就够了,对了,能不能把驿馆外头那些疯了的姑奶奶们请走,我就想安安静静买壶绿蚁酒。”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这个,真不能!”
徐偃兵大笑着离开。
徐凤年想了想,掠至小院屋顶,躺着看那绚烂的火烧云,贾家嘉和徐婴一左一右坐在旁边,隔着徐凤年,她们伸出双手乐此不疲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
徐凤年刚想忙里偷闲闭眼休息一下,就发现下马嵬驿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门口,缩头缩脑往院子里探望,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囊。
徐凤年去到他跟前,笑问道:“怎么了?”
驿丞如丧考妣,哭腔凄惨道:“王爷,小的这不是才发现驿馆没有绿蚁酒嘛,就想着去街上酒楼买几坛子回来,不曾想这还没进门,小的就立马给一帮女子堵住了,一个个不是侯爷的女儿,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将军的亲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们一股脑就把好些闺阁用物塞到小的手里了,一大摞信笺不说,还有扇子梳子钗子、绣球玉佩香囊,甚至还有说是她们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还有绣金小刀连同用刀割下的青丝,啥都有哇!小的不是不想拒绝,可是这帮女子除了金枝玉叶,还有好几位女侠仙子,看她们那架势,要是不收就要打断小的手脚,小的差点就没能活着返回下马嵬啊,有个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阀里头的小姐,差点要把一架古琴让小的捎给王爷,小的真真正正是死里逃生……”
徐凤年叹了口气,从驿丞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布囊,这“布囊”原来还是一位女子的华贵披帛。
驿丞在这位年轻藩王转身的时候,小心翼翼说道:“王爷,好像当时小的百忙之中,还收了几团用石榴裙或是缦衫使劲包裹起来的玩意儿,里头……大概会是女子的绣花鞋……以及贴身的诃子……”
不等北凉王回过神,驿丞就顾不得尊卑礼仪,一溜烟跑路了。
徐凤年下意识转头,屋顶上坐着的呵呵姑娘,呵呵呵个不停。
徐凤年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情意深重的“布囊”丢在门口地上,拍了拍手,满手余香地走入院子。
心想下马嵬这边可别傻乎乎真的全销毁了,其实有些信笺情书当消遣看也是不错的嘛。
下一刻,贾家嘉就离开屋顶站在那只布囊附近,抬起脚作势要踩下去。
徐凤年转头又转头,不去看。
等到徐凤年回到藤椅上躺着,眼角余光发现那闺女蹲在门口,徐婴也蹲在一旁,两个女子在那里好像找到了一座宝库,翻来覆去,七零八落……
而陈渔竟然不知为何也来到了门口,煽风点火,指点江山,传道授业……
徐凤年呲牙咧嘴地闭上眼睛。
其实嘴角满满的温暖笑意。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徐偃兵喝着驿丞历经千辛万苦才买来的绿蚁酒,强忍住笑意,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有落井下石。
因为除了陈渔还算正儿八经的装饰,贾家嘉和徐婴头顶插满了钗子,那份珠光宝气,能晃瞎人眼,脸上也没少抹脂粉,比今天黄昏的天边火烧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渔丢了个既妩媚又挑衅的眼神给嘴角抽搐的年轻藩王。
后者点了点头,昧着良心称赞道:“美!”
好不容易熬过这顿晚饭,夜色中的小院,恬静而安详。
陈渔躺在藤椅上,徐凤年和徐偃兵坐在台阶顶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着一壶酒。
徐婴在旋转飞舞,贾家嘉就绕着她一起转圈。
徐偃兵轻声感慨道:“如果我们北凉人有一天,也能够像太安城百姓活得这么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凤年喝了口远没有北凉那般地道烧肠的绿蚁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们打赢了,总归有个念想了。”
很少说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个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当年因为宗门的关系给大将军当扈从,但心底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家国天下,总觉得有一双拳头一身武艺,要么有天觉得无聊了,就破开天门做飞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谁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这身皮囊即便无人埋,也根本不打紧。后来有次在清凉山后山散步,当时石碑上的名字还不多,我看着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觉得要不然自个儿以后在这里,也留下个名字?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无论正史野史,不管留给后人几百几千万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写了多少诗篇,那都是没有老百姓的份,想留个名字,难如登天,比寻常江湖武人成为大宗师还难。可我们北凉不一样,有三十万石碑,有那部《英灵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