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这个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的三军统帅,不但未予责罚,反而充分肯定了他果断退兵的正确性,嘉勉之余,令他稳住阵脚,重整旗鼓,打上几个大胜仗,还夏军以颜色。对于官家如此反应,潘美大感意外,不久才得知曹彬为他仗义执言的举动,潘美感激于心,有心打上几个漂亮仗,一雪黑蛇岭一箭之仇。同时对官家的宽宏和曹枢密也算有个交待。
新来的监军宋琪也是官家的心腹,对王继恩,潘美多少还带着几分轻蔑,毕竟是内宦出身嘛,而宋琪可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而且是官家还在潜邸的时候就予以重用的人物,潘美也不敢怠慢了他。幸好此人虽不懂军事,却从不对军事胡乱插嘴,调兵遣将方面的事完全放手由潘美去做。
而新来的定国节度使宋偓也是一员身经百战的老将,用兵虽不及他潘美,却也不是易与之辈,虽说此人军阶地位不弱于他,有些不好指挥,不过宋偓此来,主要是节制宁化军、晋宁军等六路边军,有他统一辖制六路边军,总好过六路边军各自为政。
在这样的情况下,潘美倒也取得了些战绩,被夏将沐丝、边一狼、韩坚、李从龙等人占据的横山东线几处堡塞一一被他夺了回来,不过继续向前进入横山之后,战事就不再那么顺利了。在横山上利用各处险要地势,当初宋夏两军对峙时修建了大量的堡垒烽隧,夏军败退,宋军镇守横山时再度进行了坚固整修,而今夏军用计夺回了横山,对这些坚固的堡寨烽隧三度进行了翻修,这些地方已坚若磐石。
再加上进入冬季后漫山大雪行动不便,想要发起攻击更不容易,宋军再三发起猛攻,可是痛失八万大军之后,麟府两州的机动兵力已十分有限,尽管潘美亲自率军不断发动大型战役,成效仍是极微,其脚步仍是止于横山脚下,有鉴于此,潘美会合监军宋琪,副帅宋偓仔细商议一番之后,决定暂时停止大型攻势以候良机。
眼下赵光义因为前朝老臣们的私下结盟暗生忌惮,西川愈演愈烈的乱民叛乱严重扯了他的后腿,对横山战事赵光义从心底里感觉头痛,颇有些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鸡肋感觉。可是杨浩本是宋臣却悍然自立,这已触及了大宋朝廷的底线,是赵光义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行为。
哪怕他现在无力继续西进,这敲敲打打的行为也是必须要做的,能不能打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态度是另一回事。宋琪做为赵光义的心腹,对他这个心态十分了解,可是眼下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实在不宜继续发动攻势,所以他也赞同暂停进攻。
在把与潘美宋偓商议后的详细分析密报于朝廷的同时,宋琪又以一枝妙笔,同朝廷上了一份公开的奏报,其中极其夸张地描述了一番宋军如何反败为胜,夺取横山东线几座堡寨,把夏军赶回横山的战绩,算是为官家此番用兵西北的失败进行了一番粉饰。
朝廷把宋琪的奏表印到邸报上传抄天下,使得尽人皆知。不过与此同时杨继业多次发动反击,倚仗地利予宋军以痛击的战报,却被朝廷方面选择性忽视了,在朝廷这种有选择地舆论引导下,黑蛇岭大败造成的负面影响渐渐消失了,在平民百姓看来,朝廷仍有余力打过横山去,只不过因为天寒地冻,所以暂时休兵,不止是平民百姓,就是许多中低阶地方官员也是这种乐观态度。
于此同时,辽国出兵直抵宋夏两国营前的举动,也使得宋国朝廷十分敏感,赵光义亲自召见了辽国使节斥问辽国在宋夏交兵之际出兵西北之意图,辽国使节早已得到了上京的吩咐,马上对此做出了答复:宋夏两国交兵,做为其近邻,辽国有权为保障其国土和国民安全,派兵驻守于边境,密切关注交战双方之进展。
这不痛不痒的回答如何能令人满意,两国使臣为此打了几回嘴仗,只是彼此各有忌惮,所以都还克制,没有上升到更严重的外事纠纷程度。这种情况下,宋夏两国在军事上暂时保持着对峙,宋辽两国在外事上暂时保持着僵持,河西的严峻形势因而进入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期。
然而这个微妙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如果不是在三国交界的丰台口发生了一桩意外,那么赵光义此时会以驼鸟心态,暂时无视河西僵持的战局,静下心来先解决掉西川越闹越凶的乱民问题,同时在内部继续大力提拔年轻将领和中间派将领,用比较平和的手段一步步削弱前朝老臣对军队的控制,而这件意外的发生,却使得赵光义面前出现一片曙光,把他的视线再度拉回了西北。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丰台山三山对峙,中间是一个山谷,又有一道河流穿谷而过,把山谷一分为二,这条大河,河西是夏国,河东是辽国和宋国,宋辽则以宋国占据的那座山峰做为两国的分界线。三国间这种边境的划分,只是沿袭了当年定难节度使辖地、府州折氏辖地与辽国辖地三方的默设界限,那时两国间大多以这些标志明显的山川河流等自然物体做为标志,没有什么界碑界线的。
辽国士兵驻扎下来之后无所事事,每日都在寨外巡狩打猎,有一次他们追赶一头黄羊,越过结了冰的浊浪河,进入了夏国领土,类似这种偶尔越界的情形十分寻常,出于更深层次的考虑,很少会有人视此为冒犯,那些辽军捉到黄羊也就准备返回营寨了,不料夏国的巡弋士兵居然郑重其事地缴了他们的械,没收了那只黄羊,然后把他们递解出境,赶回了河东。
这一来可捅了马蜂窝,辽国人哪吃过这样的大亏,以他们骄悍的性情,要不是因为自家这支队伍与夏国皇帝一同攻打过银州,彼此间算是有份香火之情,他们早就没事找事,欺到夏人头上去了,如今可好,夏军竟敢主动挑衅?
夏军守将赖多福带着人跑到夏军营寨下叫骂一番,杨延训虽把黄羊和缴来的武器还给了他,却正告辽人不得欺入夏境。多福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当时讨回了东西掉头就走,但是当天下午夏军士兵到浊浪河上刨冰取水时,他却带着百十个亲兵冲上来一阵拳打脚踢,说这浊浪河源头在辽国境内,河西才是夏土,这条河以东连着这条河,都是辽国领土。那些夏国士兵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还被他们捆回去,在这寒冬天气里剥光了绑在营盘栅栏上鞭笞示众。
当初杨延训曾亲口问过杨浩,如果辽人挑衅该如何处置,当时杨浩告诉他八个大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时杨浩还以为杨延训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孰不知倒不是杨延训如何的思虑长远,实在是他本是汉国将领,而汉国每次与宋国交战,都会向辽国那位父皇帝乞援,辽人每次派了兵来,都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除了没有杀人,其祸害实较宋兵还要为甚。
做为汉国将领,杨延训对此有切肤之痛,是以一见辽人赶到,而且在宋夏之间,辽人出兵似乎还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这才向杨浩探问自己面对辽人时该有的态度。得了杨浩的回答后,他心里就有了底气,如今自己的人被人家绑去剥光了鞭笞用刑,他身为主将,若就这么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如何还能带兵?当下就带了兵去抢人,人虽然抢回来了,可双方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械斗,各自死了几个人,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
多福把夏军如何蛮横无理挑衅滋事的经过派了心腹迅速禀报驻扎于大同府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请大王决断,杨延训也立即把前因后果详细写下,命人速速传报于圣上杨浩。宋军丰台守将岳阳本来正怕辽夏合兵对自己不利,一见双方起了冲突不禁大喜,他虽不便派兵掺和其事,不过让人站在营寨上高声吆喝几声,给辽夏双方的士兵煽煸风点点火却不过就是动动嘴的事儿,在他们有意识的挑拨下,双方冲突越来越激烈,岳阳十分得意,便把此事报给了潘美和监军宋琪。
宋琪不会用兵,但是精于吏治,精于吏治的人对人情事故何等明了?他马上从中发现了问题:辽夏之间如果能因为这些事情造成这么大的冲突,便不仅仅是下层士兵间的纠纷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辽夏双方绝对没有暗中结盟,辽军对宋军没有善意,对夏军怕也同样没有多少善意,同样的,夏军对辽军的到来似乎也并不欢迎,否则就算再多死几个人,从大局着想,双方的将领也会保持克制,不会纵容部下发生械斗,宋琪察觉了这一点,马上把这件事向赵光义做了禀报。
大同的耶律休哥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宋夏双方的战局进展,他离开上京的时候,萧太后曾面授机宜,要他见机行事,尽量保持河西的平衡局势,如果宋夏双方能以横山为界,宋吃不掉夏,夏也赶不走宋,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耶律休格文武全才,并不只是一个英勇善战的将领,萧太后的嘱咐他马上便心领神会。宋国占据了麟府,进逼一步,随时对夏国构成威胁,夏国才会向辽国俯首,借助辽国的势力制衡宋国,这样辽国就能对夏国渐渐施加影响,直至把这个夏国控制起来,就像当初的汉国刘氏政权一样,成为辽国牵制宋国的一枚棋子。
而扶持夏国,使其在横山一线站稳脚跟,就能吸引宋军长期与之作战,宋国将在河西部署越来越多的军队,每年消耗的粮米军饷无数,凭一个夏国就算拖不垮宋国,也必拖得宋国兵疲国困,到那时莫说宋国无力北征幽燕,长期下去,必然要仰辽国脸色行事。此所谓驱狼斗虎,两败俱伤之计也。
谁料宋军急于速战,大军冒进,结果因为战线延长,又适逢寒冬,被夏军坚壁清野,断其粮道,打得宋军大败而归,征西大军元气大伤,这段时间里杨继业依托横山,反而不断向麟府两州宋军发动反攻,宋军兵员不足,又不占地利人和,以致败多胜少,耶律休哥对此了如指掌。
本着谁强就踩他一脚,谁弱就拉他一把,让他们始终斗个旗鼓相当的主意,耶律休哥正欲制造些事端,向夏国施加压力,多福这个消息一送,那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耶律休哥登时大喜,马上就让那亲兵给多福捎去了一句话:“夏人交出伤我子弟凶手者便罢,否则,夺其营寨,逐其守军!”
赵光义收到宋琪的情报,不禁龙颜大悦,凭心而论,八万大军的损失,对他这个天下最阔的大财主来说赔得起,别的地方不说,雁门关现在就屯扎着重兵呢,只是辽人增兵大同,来意不善,他不敢擅自调动罢了,如果辽人和夏人起了争斗,那么……,一念及此,赵光义马上给宋琪下了一道密旨,叫他亲赴丰台,想方设法扩大辽夏两军之争,以牟其利。
赵光义的八百里探马疾驰出京的时候,身在夏州的杨浩把穆羽唤到身边正暗授机宜:“小羽,此去丰台,务必小心从事,既要挑起与辽人正式的战争,还得控制住战火蔓处的程度,一切都要按我方才交待的去做,不可感情……”
杨浩刚刚说到这儿,拓拔昊风怒气冲冲闯了进来,叫道:“圣上,大事不好,丰台山辽军守将赖多福悍然发兵攻我营寨,丰台营失守,杨延训已退守二台山。”
拓拔昊风只道这番话一说,杨浩必然又惊又怒,不料听了他的话,杨浩和穆羽脸上都显出一副很古怪的神气来,两个人互相看看,便有了以下一段古怪的对话:
“圣上,臣……还用去吗?”
“……去吧,让杨继业增一路兵,帮杨延训把丰台寨夺回来。”
“是,那臣去了!”
杨浩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一休哥,知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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