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怀且狰狞!
与之私交颇深的年轻国公爷微微心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刘七儿,不过他脸色丝毫不变。
蟒服老太监皱了皱眉头。
大概除了老人和凉国公,没有人能猜到此人的真正身份,是“宫中人”。
简而言之,就是阉人。
而真正的监军,并非气度威严的蟒服貂寺,而是这个一身棉衣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
蟒服太监在宫中,倒是时不时就能见到这个小后辈,只不过不是一个山头,观感也就谈不上有多好。此人进宫有些年头,在规矩古板、等级森严的皇宫大内,小宦官却“经常能踩到狗屎”,十来年里,接连认了三个爹,一路平步青云,在三个爹的领路下,从二十四衙门里最底层的酒醋面局,进入惜薪司,然后堂而皇之改换门庭,成功闯入了尚宝监,如今人家已经不在尚宝监混了,直接跑去了司礼监,没办法,去年这小兔崽子不认爹了,直接认了位老祖宗,后者赫然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司礼监是第一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更是当之无愧的王朝首宦,那么仅次于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很多时候都是君王用以监督、或者说制衡掌印太监的角色,权势之大,可见一斑。
相传此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飞黄腾达,以至于一举成为司礼监提督,除了洪福齐天之外,在于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号称宫中第一,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两件事,同样炉火纯青。
在高升为位卑权重的司礼监提督之前,由于升迁速度实在太快,太过锋芒毕露,惹了众怒,于是被按在经书库的闲散位置上,倒也乖乖沉寂了数年,按照宫内规矩,说是“非勤勉老实之人,不得手握书库钥匙”,其实就是个看门的,整天跟那些库藏的善本古籍,大眼瞪小眼,是实打实的清水衙门,后来有一次秉笔大太监,无意间亲自去往书库寻找几本佛经零种,无人知晓那些冷门书籍的具体搁放位置,惹得老祖宗十分不悦,这个入宫后就改名为“刘正中”的年轻宦官,挺身而出,如数家珍,片刻间便悉数取回,一本不错。
毫无疑问,原本被认为再也没机会打翻身仗的年轻宦官,又一次走狗屎运了。
但是这十多年里,真正的玄机,连这位御马监的蟒服太监也看不真切,只猜出刘正中的发迹路线,其实宫中有位高人在暗中拨弄,步步为营,丝毫不差,滴水不漏。
这才是蟒服太监这一路上,真正愿意处处忍让刘正中的根源。
否则一个按例仅是虚设的司礼监提督,当真入得了御马监第二把交椅的法眼,表面上与之平辈相交?
不知何时那姓刘的年轻宦官,竟是直接蹲在了马背上,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轻喝一声,“走起!”
整个人冲入高空。
胯下那匹神骏坐骑,竟是瞬间给压得马蹄尽断,瞬间趴在了地面上,痛苦挣扎嘶鸣。
年轻国公爷瞳孔微缩,视线根本没有尾随那人拔高,而是死死盯住那匹必死无疑的可怜战马。
历来边关战场,战马对于每一名骑军而言,简直就是比媳妇还金贵的存在。
一路西行,这个刘七儿对待这匹帮他显摆威风的坐骑,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比起真正的骑卒半点不差了。
结果又如何?
年轻国公爷收回视线后,自嘲一笑。
记起那次战战兢兢的大半夜入宫面圣,领路人正是这位极为年轻的“刘貂寺”,当时自己还以为不过是个大貂寺的小心腹而已,是出宫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貂寺亲自送行,“无意间”提了一嘴,国公爷才骇然惊觉,那个一路上嬉皮笑脸极好说话的小宦官,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寒暄客套的阉人,竟然已经贵为司礼监权柄前十的提督太监!
是不是知晓了此人骨子里的无情秉性后,就与之断交,或者说逐渐疏远?
年轻国公爷不敢。
从这一刻起,是“不敢”了。
蟒服老太监仰起头,露出白皙平滑的脖颈,阴森森说道:“如果咱家没有看错,应当就是隋朝南疆名列前茅的道门玉霄山,雷霆真君邱山河亲自出马,做出此等下作勾当了。”
国公爷心一紧,“竟是一位道门真君?”
老太监笑着解释道:“国公爷,放心,隋朝的真君,比起咱们的那几位神仙,很不值钱,虽说邱山河也算有名有号的大修士,真拼命了也挺麻烦,但其实无妨,这位大隋真君毕竟还想着回去,一般而言,也就像是市井巷弄的顽童,丢个石子,砸个院门弄出点动静,就麻溜的跑路了。”
国公爷如释重负。
老太监指了指头顶那大片遮天盖地的“黑云”,缓缓道:“是玉宵山的镇山之宝‘司杀山印’,常年供奉于玉宵山之巅,以宗门秘法接引天雷,受四季雷电轰击,蕴藏
数种雷法真意,一旦祭出,能够以玉宵山的山岳形势,压顶而落,气势很足,兴许凡夫俗子见着了,恨不得顶礼膜拜,在咱家看来,真实威力嘛,也就那样了。”
年轻宦官的身形,如一道白虹、一道雪亮剑罡,直冲黑云。
云霄之上,有一位大袖飘摇的真人,手托一方晶莹剔透、紫气萦绕的印章,威严高声道:“镇!”
如山峰的云海迅猛下坠。
宛如一座被仙人连根拔起的巍峨山岳,再次被摔向人间。
地面上,饶是已经吃了颗定心丸的年轻国公爷,也脸色微变。
仙人一怒,流血千里。
这在南瞻部洲的千年历史上,是真实出现过的,而且不止一次。
一身简朴棉衣的年轻宦官放声大笑,一拳砸出,“隋朝的孙子!敢在你老祖宗面前装大爷?”
地面上的战马全部焦躁不安,不管骑卒如何勒紧缰绳,马蹄都开始急促踩踏地面,或是直接就原地打起转来。
一山落下。
一拳往上。
刹那之间,山岳崩碎,云海炸裂。
散乱四溢的磅礴气机,如瀑布流泻到地面。
整座大地,黄沙激扬,尘土四起。
黑沉沉的天幕,先是出现一线金色光芒,然后骤然大放光明,最后重见天日。
那恢弘一幕,唯有壮观二字可以形容。
只见那个年轻人悬停于高空,抖了抖手腕,猖狂大笑道:“孙子,这就跑啦?真不懂事哈,也不晓得给爷爷磕个头再走?”
年轻人迅猛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微蹲,笔直向前,重重挥出一拳,“那就送你一程!”
拳罡如一条蛟龙,直冲而去。
先后响起两声砰然巨响,分别起于年轻人出拳之时,以及那道拳罡撞击那名仙家道士的后背。
一击不中便想着远遁千里的道门真君,竟是被这一拳砸得踉跄“倒地”,在高空之上,好似沿着镜面滑出去,不知道几百几千丈。
道人面如金纸,呕出一大口鲜血,头也不回,更不敢放狠话,一掠而去。
年轻宦官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朗声笑道:“孙子!记住喽,朱雀司礼监提督,刘正中是也!”
国公爷瞠目结舌。
蟒服太监也脸色阴晴不定,依循年轻晚辈气机流转的一些蛛丝马迹,老人知道这个刘提督,定然是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但是绝对没有想到此人出手,如此……霸气。
地面上的那支战力极强的精锐铁骑,几乎人人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空中,一拳破开山岳的年轻宦官,扯了扯嘴角,开始七窍流血,血迹不多,被他用拇指缓缓擦拭干净,等到一身血腥气息被大风吹拂干净,他这才扭头望了眼西北方向。
嘿,看见了吧,谁挡了我刘七的路,仙佛也得乖乖让步,不让就死!
小青子啊小青子,只可惜你没能看到这幅场景,那些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在如今的我面前,不过是几十上百年都活到狗身上的半截埋土朽木罢了!
想到这里,这位提督太监突然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他呢?
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苦哈哈的家伙,还等着我刘七,带他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
小青子,等着啊!
————
朱雀王朝,军镇主将一律是正四品官身的武将,武散官多为忠武将军、壮武将军,一些战略意义重大的关键军镇,也可高配为云麾将军,辖下兵马一万到两万不等。
铁碑军镇主将吴震就统辖一万四千多人,只不过人数虽多,在九镇中名列前茅,但是丙字营占据绝大多数,而乙字营只有两座,甲字营更是一个没有,这在西凉边军,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所以吴震也一直被边关同僚调侃为吴大脑袋,每次赶赴马嵬参加聚会议事,都是“脑袋最大,却最抬不起头”的那一位,吴震也一直将去往马嵬视为天底下头等苦差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藩邸这次为了让陈青牛的投军,显得没那么突兀刺眼,凉王朱鸿赢可谓大费周章,专门在关内选拔了一大批年轻将种子弟,分给关外九镇,从八品上下阶的官身居多,起步已经不算低,而陈青牛的正八品下阶,也有十余人获得。
铁碑军镇这次分到了三位小祖宗,有两人吴震都认识,其中一位还算是世侄,另外一人也是托关系走后门,才进入的铁碑,这就已经让吴大脑袋的那颗脑袋更大了,因为那位世侄晚辈,身手技击倒也马虎凑合,不过是护院传授出来的把式,虚浮不实用,擂台切磋是可以的,可如果上阵杀敌,明摆着是给人送军功的,要知道一颗有着从八品上阶官身的脑袋,在如今这个九镇战事都稀稀疏疏的时候,金贵值钱得很!
他吴震要是身处敌军阵营,哪怕还是一镇主将,在沙场上见着了,也绝对不嫌弃为蚊子腿肉,而是一只挺肥的鸡腿才对!另外那个,就更不用提了,属于去铁碑之外所有军镇,不用三天就会露馅,然后被卷铺盖滚回老家,白瞎了他爹那七八千两棺材本。这种三脚猫都不如的货色,吴震自然是捏着鼻子收下的,就当养个白吃白喝的废物在眼皮子底下。
于是吴大脑袋对最后一人,那个迟迟不来军镇报到点卯的兔崽子,其实是抱以极大希望的,恨不得是一位年轻些的裴玄宗,要不然是那种能去敌国腹地游山玩水的猛将兄,那也行的。架子大些,脾气再臭,都他娘的没关系,只要这位哥们身手够硬,刀子够快,能给铁碑军镇挣来面子,那么差不多已是山穷水尽的吴大脑袋,就是喊他大爷、亲自给他揉肩敲背,都么的问题!
那人的正第八品下阶,职官是铁碑军镇长锋营的宣节副尉,麾下五十骑斥候。尚无武散官勋职,而勋职可以世袭。
然后,满怀希望的吴震差点崩溃。
一听说那位正主的马车到了官邸门口,吴震正在二堂东厅与幕僚议事,顿时精神一振,便放下手头事务,去亲眼瞧瞧那人有几斤几两,结果就看到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哥,穿过了大堂正往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仰头看那座木牌坊。
吴震五短身材,又没有披挂甲胄,平时也不讲究衣装穿着,这会儿别说是像位将军或是富家翁,估计说是这栋官邸里做体力活的杂役,都有人相信。好在吴震身后跟随了一拨智囊幕僚,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才好不容易给吴大脑袋凑出些武将气焰。
吴震其实第一面见到那位御侮校尉,就透心凉了,这般细品嫩肉的年轻人,他娘的比读书人还读书人,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世家子,来铁碑军镇来喝西北风,图啥啊?莫说是在战场上给人割了脑袋,给宰了做军功,只说万一哪里磕破皮了,划破手指了,那这小子的家族,还不疯狗一般,在地方上使劲骂他吴震用兵无法?
吴震虽说是个大老粗,对士子也从无好感,但从不否认读书人那张嘴那三寸舌的厉害。吴震原本兴致勃勃,希冀着凉王能给他们本就垫底的铁碑军镇,送来个敢战又能战的骁勇将种,好嘛,现在塞进来这仨草包货色,吴震估计自己接下来好几年,还得是乖乖低头做人,次次去马嵬议事,别说什么别人给面子请他喝酒了,而且凄惨到自己掏钱请人喝酒,都没谁乐意搭理啊。
所以吴震当场就甩脸子了。
更让吴震感到绝望的事情发生了,稍稍有些血性的西北健儿,也会皱一下眉头吧,可那年轻人倒好,不知道是根本没有眼力劲儿,还是全然没有骨气的缘故,一见面就给吴震狂拍马屁,说牌坊上头那“霸气”两字,真是霸气!说他走南闯北几千里,就没见谁家牌坊敢写这两个字的,今儿绝对是头一遭。
吴震嘴角直抽搐。
他身边属下幕僚都忍着笑,十分辛苦。
那年轻公子哥似乎也意识到马屁拍在马蹄上了,赶紧识趣地转移话题,有模有样问起了边关军务。
吴震之所以是“差点”崩溃,在于那姓陈的马屁精身后,跟着一位魁梧扈从,一看就是位挺能打的。
至于什么女子身份,根本不打紧。真正底蕴深厚的豪族子弟,身边扈从,尤其是那种贴身丫鬟,往往身负武艺,以防不测。
尤其是眼前这位,长得比边关男子还魁梧雄壮,丢到军营里,还不知道谁应该更小心些。
一封朝廷认可的兵部敕书,不同于那四字头的十六位将军,像陈青牛这种低品武将,都较少明文确定入伍官职,虽说各地有各地的规矩,但大致品秩与职官相符,即便
有相差,都不至于太过悬殊。
等到陈青牛离开这座官邸,站在台阶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怔怔出神。
谢石矶站在他身边,有些讶异。
陈青牛轻轻感慨了一句。
“不知道刘七那家伙,如今活没活着。”
他很快就又嘿嘿笑道:“祸害遗千年,这家伙死不了!”
陈青牛突然又想起一人。
她如今应该早已回到家了。
在山上的时候,她曾经在一次吃饱喝足后,轻轻拍着肚子,豪气干云说道:“知道不,整个南唐鎏京城,都是本座的,哪天本座心情好,说不定就用剑随便一划拉,半座鎏京,就赏给你了!”
此时此刻,陈青牛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了。
这种大话,也就她说出来,能让人觉得天经地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