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画真官戴着黑纱笼的翘脚幞头帽子匆匆走了进来,“哎呦我说老吴,大膳堂今天红烧野猪肉你也不去吃——你是想辟谷还是怎地?”
这份入世关怀并未得到半分回应,发呆的人依旧在发呆。
“……好吧,那我跟你说个正事。前门停了辆马车,风尘仆仆说是跟着西域商队一起来的。车里抬下一位老汉,老的掉渣了都快,看样子挨不过一时三刻。啧啧,这么大岁数长途跋涉,就是青壮汉子骨头也得颠散架咯!那些武夫还好,我们这些搞书画的最差……”
呆坐的老吴动了一下下,不明显,像是错觉。
那位负责所有画师组织生活的画真官继续道,“听抬他下来的商人介绍,说老汉来长安是找吴伢子的。宫廷画坊里姓吴的暂时就你一人,是不是伢子我就拿不准了,嘿嘿嘿……你虽四旬有余,但尚未婚娶,平日逛教坊你也不去——应该还可以算童身伢子吧?哈哈哈哈!”
画真官对自己这份龌龊幽默很满意,老吴突然转身把他吓了一跳,嗝的一声把尚未尽兴的大笑咽了回去。
那双本无华彩的眼神找回几分晶亮,老吴腾身站了起来,赤着足就往殿外跑,沿途绊倒三五笔架,七八彩碟,丹青跌撒一地……
从集贤殿偏厅到车马止步的大门,约合五十丈的距离,硬是被这位老吴跑出了疯马的速度,几乎转瞬即到!
大门外,一位轮值侍卫正蹲在地上查看担架上的老者。见老吴风风火火奔出,乃起身汇报,“您来的正好,这位……”
不等他啰嗦完,老吴早已扑在担架上,双手紧紧握住一只干枯老爪,“师父!”
这一声,不似呼唤更似哽咽,从打咽喉深处隆隆滚出,和着豆大的泪珠一起掉在老者面颊上。
不知是这泪水太烫还是嗓音太浊,昏迷中的老者彷佛瞬间还了魂,一下子睁开了久久闭合的双眼——“吴伢子……是你吗?”
“师父……” 老吴想说——你怎么自己来了捎个信让我去接你呀这千里迢迢你急什么路上多歇歇也好我又不会撇下你不管说好了救您回来我就一定会做到的……可这千般话语一齐涌倒嘴边,只再一次卡出“师父”两个字。
“嗯嗯我很好,你放心……千佛洞前,工棚里的工友都很惦记你呢……”
“我知。”泪水一颗颗滚落。
“你常喂豆子那头老骆驼,去年死了。头向东,它也很惦记你呢……”
“我知。”泪水转成一串串。
“我也很惦记你呢……”
“我知。”泪水如决堤般奔涌,简单的两个字已经混和了浓重鼻音。
“我负罪发配敦煌,终生无子嗣。你不仅是我徒……也是我儿。”
“我知!”老吴试图咬牙忍住不争气的泪,但无果。
“伢子,谢谢你。蒙主上特赦,都是你的功劳……我无惧生死,但能以无罪之躯西去,实在开心得很呢——”
“我知……”
老者颤抖的白须不再颤抖,所有皱纹都瞬间松脱,似乎摆脱了一切人世纠葛。他带着满足的笑,死死盯住唯一爱徒。眼皮眨也不眨一下,生怕忽略这梦中每一秒。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枯爪稳定伸了上来,在老吴脸上轻轻一碰——就此僵直。
老吴把这只带着余温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任由涕泪涂抹。在那墨色无法擦净的指尖上,他感受到师父所有未尽之言,乃轻轻回答,“我,知。”
众目睽睽之下,内教博士吴道子双手捧着僵直的老画工鲍启,一步步沿着大街远去。
巡门侍卫和刚刚追出来的画真官想拦却不敢拦,他们头回发现这位赤足画痴居然散发着凛然之气,朦胧中似有光晕出没——咦,不会是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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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寺位于长安城北郊野,地势不高,石阶粗粝。
正午时分,扫地的沙弥呆呆地看着石阶上那一串猩红足印,不知说什么好,也忘记了跑去报告。
住持天净禅师正在院中池塘喂养放生鱼,见到吴道子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吴施主,你怀中何人?尚可安好?”
“禅师,帮我取支笔来——长锋,狼豪。”
天净闻言也不多问,亲自转回内堂寻笔,又蘸足了墨汁提着来找老吴,却不见了踪影。
唤来小沙弥一问,方知去了供养堂。
住持大人不敢怠慢,急急提着笔寻来。将步入堂中,即见那吴道子将怀中老者平放在一张空供桌上,且最后看了一眼那未阖双眸,遂转身大踏步向天净走来。
毛笔被取走,也不言谢。吴道子举步来到一处墙壁前,将一张覆墙白绢劈手撕下,露出背后的壁画。
画中是一位老年女子,极为少见的半身造像。比例超出现实常人,约合三倍大小。勾画细致入微,每根皮肤细纹都清晰可见,但唯独双目空白,提醒着大家这仅仅是一幅未尽画作。
吴道子深吸一口气,将腰杆挺得笔直,上身巍然不动,胯下一个箭步奔啄过去——手中运笔如刀,在那空荡的眼皮内迅疾“雕”了一下,退后半步,复又“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