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玉从书房回到西屋。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她怀着满腹的疑问,掀起帘子进到屋中,一眼便看见,坐在厅中的人影。
卢智正一手撑着额头,侧对着屋门坐在桌边小寐,平彤和平卉都不在屋里,遗玉放轻了手脚,走到他身边站着,待看清楚他满是疲态的睡脸后,脸上一呆——
泛青的眼底,紧抿的唇线,白净的下巴上悄悄冒头的胡渣...
曾几何时,卢智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副模样,他一直都是家里最有主见的那一个,也是走的最快最远,站的最靠前的那一个。
别家孩童、包括仅比他小一岁的卢俊都在玩闹的时候,他却在捧着枯燥无味的书一遍一遍地翻看,卢氏去赶集回来,带给三个孩子的礼物,卢俊从来得的都是些弓箭之类的小玩意儿。遗玉至今还收着各式各样简陋的发绳和木梳,卢智呢,一本书、一支笔、一叠麻纸、几个劣质的墨块。
印象中,他从没在遗玉吃着卢氏单独带给她的点心时,露出过眼馋的神情,从没在卢俊跑出去同人玩耍时候,露出过向往的神情,而她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年,他不过是个年仅九岁的孩子罢了,却懂事的让人心疼。
长大之后,他没有了儿时的书呆样,虽喜欢捉弄她和卢俊,却从来都不曾伤害过他们,长安城求学这几年,每次他回家,或是她们母女到学里去找他,从没听他抱怨过一次委屈,吐过一次苦水,当她真正地踏足长安城后,这短短两三个月遇见的事,才让她可以想象,他曾遭遇过什么。
因为有这么一个儿子,卢氏可以保持她直爽的性子,不用像别家父母一样操心孩子的前途。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大哥,卢俊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用去过多担心身世的问题,不用去害怕日后的境遇。唯一的麻烦便是在他并不温柔的方式下,有惊无险地适应这繁华掩盖着阴暗的长安城。
这样默默地一步步安排的卢智,坚强和智慧到无须别人帮助的卢智,太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心情。
还记得初见卢中植时,他脸上冷漠的神态,那日房乔找上门后,他难忍泪流的样子,意外让她遭遇了一个恐怖的血夜之后,平日能言善辩地他,只能干涩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说着对不起。
看着他疲倦的睡脸,遗玉原本在马车上想了一路,又借着在李泰书房里傻站的功夫整理好的言辞,一时间,竟是烟消云散。
她鼻子一酸,眼眶便红起,这似乎是她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见到他的睡脸,清醒时候难得一见的疲倦夹杂着些许的不安,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他的担忧和压力又有谁来分担。
她凭什么对他的行为不安和不满,就算他如今的所作所为,真是为了报复。她有资格去责怪他么,责怪一个从五岁开始,就再没有童年的孩子?
* * *
同银霄一起蹲在花厅的阿生,从窗子见到遗玉走进西屋后,对银霄交待了两句,也不管它是否听得懂,独自回到书房。
进屋见到侧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李泰,犹豫之后,走上前,轻声道:
“主子,属下有话要说。”
李泰眼皮子一抬,便知道他打算说什么,却并没阻止,抬了抬手,示意他讲。
“刚才属下在外面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卢公子和穆长风按说并没什么交集,找他做什么,这还请到您帮忙,显然是当紧的,穆长风最近放了那些流言出来...都是卢姓,年岁也差不多...您说,这卢公子一家,会不会同十三年前失踪的房家妻小有关。”
听见这让人惊讶的结论,早在刚才遗玉还在屋中时候,便有所想的李泰,睁开双目,侧头看他。
阿生继续道:“若不是他会莫名其妙地去找穆长风,属下还真看不出什么来。可眼下他求您帮忙,依着他的脑子,就想不到会引起您的怀疑?就像不怕您会多想似的,属下隐隐觉着——最近要出事。”
李泰目中一阵复杂之后,吩咐道:“派人去户部、礼部查卢智的户籍。”
阿生两眼顿时一亮,对啊,去查卢智在户部和礼部的信息,若是改动,必定有鬼,别人看不出来,可三年多前曾在蜀中救过卢家母女的主仆二人心里却清楚!
“那属下这就去。”阿生也不知是在激动个什么劲儿,和李泰交待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对,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 * *
卢智的头昏昏沉沉的,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的他,加上昨晚的彻夜未眠,在等遗玉时,忍不住打了一盹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他睁了睁干涩的眼睛,在桌子对面的人影清晰后,下意识地露出一抹笑来,嗓音略哑道:
“好久没见你拿针线。”
遗玉正坐在圆桌的另一侧缝补着他披风上挂出的两道小口子。见他醒来,便将手中针线放下,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