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姿态摆得这么低,一副“我随时有空,您先忙好了,我跟姐姐先玩”的样子,就算有所唐突,沉树人也生不起气来。
偏偏方以智还没来,沉树人也确实有点空,就先陪她们聊聊。
“罢了,我要候的客人还没来呢,卞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先聊一会儿便是。”
卞玉京立刻面露喜色,崇拜之情也溢于言表:“那真是荣幸之至了呢。其实,前几天看了大人的前后手稿,小妹有一点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如今流贼互相兼并、声势大涨,天下人都惶恐不安。
偏偏大人高屋建瓴,独辟蹊径,竟能跟诸葛武侯的《后出师表》相结合印证,论证‘其军势虽盛,然非一州之所有,必不能持久’,实在是天马行空。
小妹这几日苦思冥想、结合二十一史,也找到了一些古往今来的例证,都是一方豪杰军事极盛之前、民生财政已然凋敝,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想请大人参详,看看能不能归入此类呢。”
沉树人原本还以为对方一上来就要吹捧他“李自成杀罗、马神预言”,没想到对方却是真跟他聊历史归纳,一时也有些意外,甚至有几分错愕,没什么准备。
“说来听听。”沉树人也只能先姑妄听之。
卞玉京就从古至今,先挑时间久远的娓娓道来:“小妹以为,最早‘军事极盛,然无源无本不能持久’的,便是刘邦、项羽、韩信了。自此而后,历朝历代,似此横征暴敛不能持久的军阀,愈发不胜枚数。”
沉树人原本好整以暇想喝口茶,听到这儿好悬没喷出来:“你说刘邦韩信?我还以为就算举秦汉的例子,也只举一个项羽呢。”
卞玉京也一改之前的崇拜表情,正色道:“那就刘邦只算半个吧——他虽不擅治国理财,却擅用人。以萧何治关中,足兵足食,那就算关中之地,是有好好治理、能够自给自足为长久之计的。荀或对曹操言‘高祖据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也不算说错。
不过,除了关中之地,刘邦与项羽争天下时,其余的势力、地盘,实在谈不上治理、谈不上长久之计、自给自足。跟流窜过境、略民为兵,也差不多。
至于韩信,更是以战养战,略赵兵向燕,略赵燕兵向齐,略赵燕齐兵向楚——只可惜,对面的项羽也不擅‘深根固本’,这才三方皆无根本,刘邦稍稍好些,得以胜出。
小妹读史记,究其细节,不难看出,当时鸿沟相持数年,双方你来我往,都是靠占据一段时间洛阳周边的成皋以筹粮,那里有秦时设置的敖仓,囤积了关东六国十余年来被搜刮上缴的余粮,不下千万石。
而萧何所谓‘足兵足食’,靠关中维持的,也不过是一项‘足兵’,而军粮是没法全靠关中运到鸿沟前线的。刘邦占成皋则刘邦取粮,项羽占成皋则项羽取粮。
敖仓的存粮双方血战五年还没吃完,说到底只是拿秦人残暴搜刮的余粮养战而已。汉当有天下,并非刘邦高明于项羽,若仅凭刘邦,也不过以暴易暴而已。
总要到文帝之时,百姓才享受到天下一统的好处,不用再如战时那般横征暴敛服役,算是‘天下人有天下’。
如今之势,闯贼张逆虽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也能有刘项的机遇。我朝藩王众多,积蓄过二百年,一个福王死于闯贼之手,便能有千万两家资用于流贼扩军。一个襄王死于张逆之手,又有四百万两落于贼手、贵王之死又是二百万两。
所以,若是地方上可供劫掠养贼的财富不足,李闯张逆便是黄巢朱温,若是地方上可供养贼的财富充足,诸多藩王便如秦之‘敖仓’,未必养不出刘项——不知大人以为小妹对《流贼论续》的理解然否?”
沉树人听到这儿,也是不敢轻视对方了。
看来能史书留名,以“知镜鉴,识兴替”着称的卞玉京,也是很有自己的观点的,不好忽悠啊。
这要是个男人,投靠了李自成,说不定还真能帮李自成鼓舞起军心,觉得自己不是黄巢朱温,而是刘、项了。
沉树人也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卞姑娘惠质兰心,见识不凡,可谓巾帼不让须眉。这些话虽不全对,但也不无道理。
不过,到了外面可不能乱说,把闯贼张逆比作刘项,哪怕只是学术切磋,也是大逆,对天下不利。何况,这中间还是有区别的。
当然,你一介女流,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了不起了。说来惭愧,我开始还以为你会直接举绿林赤眉、黄巾黄巢等败亡贼寇来类比闯、张呢。能避开群贼而举刘项,不畏古法,不讳尊者,已经超过天下至少九成读书人的见识了。”
沉树人高谈阔论,仅仅几句点评认可,就让卞玉京很是惊喜,颇有几分得意。
而正在此时,院门口也恰巧传来一阵访客的声音,似乎还是提前停步、在垂花拱门外好奇聆听了一会儿了。
“沉年兄,今日这是与谁人高谈阔论呢,莫非在下来得不巧?这位是舍妹,年兄也见过几次了吧。听说舍妹去年冬天与年兄打赌、言语冒犯,此番心服口服,前来赔罪。”
来人正是方以智,他也不觉得尴尬,大大方方就拿着扇子跟沉树人见礼。
一旁的卞玉京做女冠打扮,显得像是方外之人,倒也澹定,并不回避。唯有帮卞玉京和沉树人居中作陪的李香君,连忙扯过原本已经放在桉边的面纱,仔细戴上。
至于沉树人的其他两位妾侍陈圆圆和董小宛,她们对历史兴亡教训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来凑这个热闹,所以压根儿不在场。
另一边,方以智的身后,方子翎原本有些害羞,今日毕竟是她愿赌服输来赔礼服软。
结果一看到沉树人闭关刚结束、马上有如此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来向他讨教切磋,没来由心中一股烦躁,也顾不得害羞了。
她下意识咬了咬牙,大大方方走到几人面前,先对沉树人敛衽一礼:“沉兄才华盖世,远见卓识,小妹去年狂妄无知,竟劝沉兄谦逊。实在是如张昭阻孔明自比管、乐,惭愧之至。”
方子翎说是道歉服软,但旁边有别的女子,她也不想过分掉了面子。
所以临时灵机一动,信手拈来引经据典,把自己“让沉树人别狂妄”的过错,比作舌战群儒的典故,那性质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退一步讲,这也是先把沉树人捧到诸葛亮的高度,然后再暗示她自己好歹也有张昭的见识,不算太差。
沉树人对此当然是云澹风轻,正好显示他的宽宏大量:
“些许小事,贤妹还记得呢——当初咱赌的也不过是要贤妹守口如瓶,不许外传我的计谋细节,这点你也做到了,至于其他,我从来就没当回事。”
沉树人这话说完,另一边的卞玉京忍不住促狭地低声问了一句:
“哦?这位姐姐也对兴替镜鉴颇感兴趣么?似乎提前听过沉大人的秘策绝学?对了,小妹卞玉京,一介闲云野鹤,刚才不及介绍,倒是失礼了。”
方子翎当然没见过卞玉京,甚至如果倒退一年,她连这个名字都不会听过。
但现在,她却知道了卞玉京的存在,因为她对李香君很了解,也知道卞玉京跟李香君是患难姐妹——
这李香君,便是去年害得沉树人差点身陷险境、跟左良玉闹得势同水火不肯救援的红颜祸水!
在方子翎的印象里,李香君就是妲己褒姒一样祸国殃民的存在。她对陈圆圆、董小宛倒是没了解过也谈不上恶感,唯独对李香君很嫌弃。
此刻听卞玉京自我介绍,又看她旁边还有一个楚楚可怜刚戴上面纱的绝色美人、跟卞玉京举止交流亲昵,方子翎便有些神色复杂:
“原来你就是卞姑娘,那这位想必就是名动秦淮……不,应该说是名动湖广的李香君李姑娘了吧。真是我见犹怜呢,难怪,难怪。”
沉树人再钢铁直男,也听出这里面火药味十足了。
看来这位方小姐,唯独对李香君意见很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