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银子一斗米?是一斗不是一石?天杀的奸商,你们这是嫌朝廷的刀子不够利是吧?前几天被杀的那几个奸商死得还不够惨?”
“什么?这米面怎么这么贵了?好不容易不缴三饷攒下点钱,还不够贴到粮价上涨上去。这没法活了……”
“你这什么老黄历!今年三饷不是又要收了么!”
北京其他各街市上,此刻也发生着跟前门大街差不多的情况。一群群的苦工力役、贫苦小贩,都是埋怨不已,又不敢说得太明显,不敢把怒气发泄到统治者头上。
这种情况在河北其他农村地区,倒是不常见,因为农村都是自给自足的,种什么吃什么,不指望“商品粮”,粮价涨跌也就没那么大影响。
北京却不同,哪怕死了一大半人口,剩下那几十万毕竟都不是农业人口,其中的穷苦人也多半是工商、仆佣。
对非农人口而言,粮价上涨简直要命。
负责京畿治理的官吏们,当然也知道这群刁民因此吹毛求疵。要是平时,他大清官员早就拿刀招呼那些碎嘴子了。
然而今天,朝廷却罕见地没有派人弹压市面,也没有尝试平抑粮价。
那些被骂的“奸商”,也理直气壮起来:
“朝廷也是没办法,是确实没粮了,爱买不买!朝廷的库粮,都要供给摄政王新征的绿营作为军粮,
活不下去的那就去当兵吃粮便是!选不上当兵的就自个儿滚出北京城!北京城是阿猫阿狗都配活的地方么?”
“这次的粮价是朝廷准了的!要怪就怪江南的狗伪朝断了漕运!往年这时候江南的漕粮就该来了!是他们不让咱北京城里的老少爷们儿活命!跟着王爷杀光江南的反贼,北京城才有粮!”
说这些话的,当然不仅有刚刚被朝廷小吏和士兵吩咐了的粮店老板们,还有更多混杂在人群中的、被范文程安排的带节奏人员,隶属于顺天府的三教九流,专门误导不明真相的群众。
一时之间,被巨高粮价所迫的穷人,很快就被带偏了方向。
“圣上和摄政王那是何等英明睿智、仁政爱民?哪会让咱跟前明时那般挨饿?”
“这次粮价暴涨,说到底是因为今时不同往年、南北漕运一时断了!咱京城老少爷们儿,百万之众,指望河北那点破田的产出哪里够吃?前明二百来年,哪年不是靠江南漕运?”
“就是天杀的伪明,在江南另外立了一个伪帝,直接把财赋之地的余粮截留自个儿吃了,这不是要活活饿死咱四九城里的老少爷们儿么?”
“尤其听说那个拥立最出力的,就是伪帝的亲家和女婿沉家。五年前朱由检活着的时候,沉家撺掇朱由检‘漕运改海’就没安着好心,
就是仗着他家几代人掌握黄海海运,朝廷漕运改海他能赚取巨利!还能用粮食贸易拿捏朝廷、用京城百姓的性命威胁朝廷!如今总算是包藏祸心露出来了!”
“而且咱大清又不白吃他的,但就算拿银子买他都不肯!不但不让沉家的船队海运卖粮,连别家要卖粮的,他还扮海盗截杀!这种畜生就是全京城人的死敌!总有一天必须食肉寝皮!”
很快,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粮价上涨就是因为漕运彻底没了,跟其他无关。要怪就怪那些断漕运的畜生!
那些不关心国事的普通百姓,听了这么多密集轰炸,难免恐慌。便有不少排队的穷人谈论着退缩:
“那眼下怎么办?这粮价再这么涨,江南漕粮断一整年,咱怕是都饿死了!要不只能离开京城,回乡下找些能投献的机会,混口饭吃再说。”
但顺天府管的那些三教九流,显然提前培训学到了更多鼓舞士气的话术,连忙在人群中挑拨:
“那不成!咱祖上花了几代人才混到京城来,这两年要是留在外面,怕是早饿死了,要不说是条狗都得托生在这北京城里呢!
我爷爷辈,家里两位叔祖都是自宫才谋得个机会,才把咱家带掣到了北京!如今要是离开北京,祖上挨的那几刀子不是白挨了么!死也要死在北京城里!谁不让咱活在北京城咱就跟谁玩命!
老子决定了,就特么当绿营兵!跟着朝廷天兵把江南伪明杀光,还不是吃香喝辣!哪天漕运复通咱衣锦还乡再回北京城!”
“就是,而且就算有人心向伪明,咱北京城里老少爷们儿也没好日子过了!你们想,听说那朱树人是苏州奸商狗杂种出身!最是为富不仁!
那些苏州狗在前明,就是活该世世代代纳粮的贱种!当年跟着张士诚反前明朱元章,朱元章时就定下了苏州府要缴每年五十九万石漕粮!后来正税损耗加上,那得一百十七万石!
他们祖上犯贱,活该他们世世代代每年给咱北京大爷供一百十七万石!现在要是朱树人得势了,他能让苏州贱骨头再世世代代继续每年供咱北京人一百十七万?
不可能的!朱树人肯定会偏袒那些苏州贱骨头!所以只有让代表咱北方人利益的朝廷灭了江南狗,我们才能世世代代继续让南京苏州松江贱骨头给咱上供!
那些江南人不就是会读点书,为富不仁,奸诈歹毒,哪里有我们北方儿郎勇武豪爽、仗义诚信?前明让那帮刁钻杂种捞了那么多钱粮,就该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诸如此类的说辞,在北京城各处散播开来,不得不说范文程的设计还是很细致的,一句句都切中了利益要害。
无数原本没什么怨气仇恨的人,也不得不想:确实,朱树人这杂种是苏州狗!就算回到前明,以后还会跟前明太祖时那样,狠狠刮苏州的不义之财吗?
要是断了江南漕运,以后北京城还怎么活?就算回到前朝都活不了了!所以,不能让江南利益集团得逞!
推而广之,更多对南明不利的言论,也在尺度越来越大,在范文程的授意引导下扩散。
比如,哪怕是纯粹追求天下统一、不再打仗的普通百姓,他们也会很快听到一种对南明不利的言论:
“南京伪朝根本没想统一天下!只有北京的大清才心心念念为了天下人不再打仗而着想!而南京朝廷只是想把富庶之地拿出来单独割据过他的小日子!
他们巴不得把需要倒贴钱粮统治的北方包袱甩掉!所以所有有志于统一天下的良善之辈,都该为大清效力!”
考虑到未来一两年,确实有可能南北会陷入休战休整的状态,范文程的这种歹毒骗术,还真就有一定的欺骗性。于是一小撮纯粹只是不想天下割据分裂的有志之士,也被不同程度欺骗了。
多尔衮授意范文程反复如此鼓动,最后对他的绿营募兵工作,倒也确实颇有帮助。至少,在前明时,受益于南北漕运最多的几个人口密集城市,有无数冲天怨气之人,被清廷挑唆着参加了绿营。
北直隶的北京、通州、天津,山东的聊城、临清,那都是大运河沿线的重镇。原本都是人口百万的漕运城市。
虽然自从六年前,朱树人帮助父亲沉廷扬建议崇祯漕运改海,这些城市每年都有数万人、五年加起来有好几十万,被沉廷扬“异地就业安置”,或弄到南方屯田,或搞别的工商业开发,或用于海运水手,消化了不少富余劳动力。
但安土重迁,不愿意搬离家乡的人,每朝每代始终都是有的。有些人纯粹就是因为守旧,或者在原本的漕运事业上有绝对无法割舍的核心利益。
这些人吃瘪了几年,也不可能全都饿死。如今被多尔衮用漕运断绝问题、挑起南北方汉人内部的矛盾,这些曾经的码头工人、纤夫,也就成了清廷第一批绿营的主要拉拢对象。
多尔衮今年的二十万绿营,除了改编投降俘虏外,就指着这些码头工人纤夫当兵了。
当然,多尔衮这么干,在北方大地上激起的反抗自然也是不少的。
比如在山东地区,清军控制下的鲁西平原,此前就爆发了“满家洞”农民起义,那是从崇祯十七年初就开始了。
所谓的“满家洞”,原本是嘉祥、巨野等地一些农民军领袖如宫文采等人,利用山区边缘和大泽(巨野泽)各种山洞藏兵躲避官府搜捕、等官军退了再冒出来。
后来渐渐就发展到济宁这样的山东大城市,对抗方式也从依托大泽山洞,发展成了“地道战”,村村挖洞防止清军清乡杀人抢劫,遇到清军来三光就直接躲地道里对抗、转移。
原本的历史上,山东满家洞最后被豪格和阿巴泰联手平定,也是用了相当惨烈的、类似于后世日军的“囚笼策略”,彻底网格化封锁切断地道战义军的转移和补给。
最后宫文采为首的核心义军拒不投降,是被人吃人直至活活饿死的。
但现在,蝴蝶效应显然也影响到了山东的民变。因为南征不利,清廷在北方进一步横征暴敛解决钱粮不足,还要征兵绿营。山东穷苦百姓自然也更早更彻底看清了清军的嘴脸。
宫文采的挖洞对抗得到了更大面积的响应,而阿巴泰又因为被调走去接替死了的多铎,导致山东清军愈发空虚,只剩豪格一个人大权独揽对付山东民变。
豪格要求增兵、轮换部队作战,朝中的济尔哈朗也都顶着压力,要求多尔衮接受,以换取他对绿营政策的持续支持。
济尔哈朗的说法也很有道理:不是说朝廷的钱粮不支持继续大规模南征么?又说新编练的绿营也不能指望将来直接投到南方战场当炮灰,得先严加操练一年?
既然如此,干嘛不直接以战带练,直接把待训的新绿营去轮战平定满家洞,见见血练练胆!让山东的纤夫去杀山东的农民,用汉人的内战来练兵!
因为嫡系武装被极大削弱,多尔衮暂时也只能适度妥协让步,最后的结果便是大批纯新兵蛋子的新募绿营,被就近拉到山东战场,以低烈度的作战替代训练。
而掌握山东平贼大权的豪格,也因此机缘巧合,发现自己似乎有可能从此前内斗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多尔衮这一连串形同人吃人的操作,是把清廷的北方民心彻底撕裂了。
在钱粮不济的情况下,他们选择的就是找由头在内部重新划线、把人分成两部分,然后团结一部分人直接去抢去杀另一部分人,如此倒也能渡过钱粮危机。
毕竟人类文明哪怕一点新产出都没有了,靠杀大户抢富人挖掘存量财富,到了末世流都还能活好久呢。
顺治二年再惨,总比末世文里的状态要好,生产也还是有的,只是北方吃饭的嘴多出来了而已,把一部分杀了吃了,总归是够吃的。
被分润了好处的那部分人固然是可以刀头舐血,被培养出忠诚度,但被杀被逼到另一边绝境的百姓,却是怨气冲天,把清廷视为了生死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