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政道无辜?你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李靖冷漠道:“他本来不必死,可因为你的顽固、因为你所谓的忠心,将他完全推到了死境!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皇帝,你硬塞给他这个结局,你觉得老天对你不公,但你却是亲手将这个不公塞给了杨政道!他死,和我无关!你若是在我们攻来,举兵投降,我或可通融,向西梁王请求免你一死,但你顽抗到底,自断生机,怨不得旁人!我不斩你们,死于此战地军魂何处喊冤?”
见李靖要走,可敦缓缓的跪下来,泣声道:“李靖,我求你!”
李靖一怔,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可敦,目光复杂。这是一个死局,注定了下场地结局,他也不能更改,更不想更改。他知道可敦是个倔强到顽固的女人,在所有隋臣都已识机投靠明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的时候,只有草原上,这个已被大隋遗弃的女人,还在苦苦守着一生效忠的对象。杨广死后,她立杨政道为帝,更像是一种寄托,或许本来那水乡文弱的女子到了这荒芜苍凉地草原,都会变得阳刚和血性,宇文三姐妹还有眼前的义成公主,无不都有着男儿地刚烈和视死如归,他可以说是命运如此,但她们的这条路,走下去,就没有了回头路!她们或许并不想走,但她们并没有选择!
李靖没想到一向倔强地可敦,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会为一个认识几载地孩子下跪求情。他震惊、感慨,但他不会改变主意!
可敦望着李靖道:“李靖,临死之前,我可放下仇恨怨
实圣上死后,我心已死,所尽之事,我承认是冥顽不子,自从到了草原后,就一直再未求过人。我只求你放过政道,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李靖道:“我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李某人从此不用领兵,你能给我?”
可敦不能言。
帐内一片静寂,李靖轻叹一声,“杨政道我可以不斩,但会交给西梁王处置,至于结果如何,我不敢肯定。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可敦表情复杂,知道李靖素来一言九鼎,杨政道交予萧布衣处理,多半能活得性命,嘴唇喏喏动了两下,挤出一个字来,“谢……”
李靖不答,转身出了营帐,可敦这才坐在地上,仰望帐顶,神色木然。李靖出了帐篷,冷风一吹,恢复了常态。这时脸上微有冰冷,伸出手去,片片雪花落了下来,沁心的凉意。
抬头望去,只见到雪花轻轻飘落,舞动在灰茫茫的苍穹之间。
原来下雪了。
李靖望着天空的飞雪,突然想到,这雪儿多半也是苍天地泪,可比起那秋日地泪水,多了分悲凉和无情。
雪未停,天仍冷。日隐云后,四野苍寂,午时将近。
西梁军肃然而列,可敦孤零零的立在刑场,并不下跪。刑场临时搭建,简陋非常,李靖端坐,凝望天色。徐世绩人在马上,四下望去,见突厥百姓畏惧而又自发的聚在刑场东侧,望着场中的可敦。
可敦是他们以前的寄托,就和可汗一样。可到如今,可汗下落不明,可敦要被斩首,他们根本不敢反抗。
徐绩那一仗,已让他们胆寒。徐世绩那一仗,已剿灭了绝大多数抵抗的力量。眼下还能活着的人,只能卑微懦弱地存在。
徐绩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据他所知,可敦身边还有一高手,那人叫做青衫!可敦嫁到草原后,青衫一直跟随可敦左右,不离不弃。这人武功高强,当初乱军之中和可敦失散,下落不明。可敦要被斩的消息传出去,青衫只要不死,一定会来救可敦。
徐绩不怕青衫来,他就在等着青衫来,刑场周围已是天罗地网,青衫若来,再也走不脱!
天地静寂,雪落无声,李靖只是望着那飘落的雪,静静的等候。
马蹄响起,众人扭头望过去,见西方行来一骑。
青衫终于出现!青衫青马踏着白雪,从远方驰来。可敦听到蹄声,身躯一颤,徐世绩精神一振,可见青衫手无寸铁,衣衫单薄,不由又是一愣。
青衫不像是来救人,而像是来送死!
李靖仍旧脸色如铁。
兵士听从徐世绩地吩咐,缓缓散开,已给青衫让出一条通道,准备围而杀之。青衫下马,对徐世绩拱手道:“在下请见李将军。”
徐绩不等回答,李靖已道:“让他进来。”
青衫弃马徒步,缓缓的走到李靖身前,凝望着李靖道:“你在等我?”
李靖道:“你可以不来。”
青衫叹口气,“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所以才布局让我来钻。当年舍弟对红拂一事,你当然还耿耿于怀。”
李靖面不改色,“你错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草原。”
“真地?”青衫双眉一扬
李靖道:“你觉得我有骗你的必要?”
青衫叹道:“真的假的,已无关紧要。当年舍弟对红拂无礼,已被你所杀,我知道打不过你,是以费劲心力找李八百为他复仇,结果引出虬髯客。我害你仕途受阻,害虬髯客远遁,也害自己在草原逃避多年。害人害己,每次想起来当年的往事,唏嘘蹉,都是心有悔意。”见李靖沉默无语,青衫道:“往事如烟……可往事又是刻骨铭心。我没想到的是,往日欠下债,逃是逃不脱,终究还是要偿还,这或许就是命!”
李靖道:“男人地路是自己来选,怨不得别人。我当日出手,得罪你们,就想到日后不会舒心。你当年请人出手,也应该想到结果。”
青衫道:“你说的很对,路是我自己选地,怨不得别人。今日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午时未到,我求你让我和可敦说上几句,不知可否?”
李靖毫不犹豫道:“好!”
青衫施礼谢过,从容不迫。转身走向可敦,无视周围的万马千军,脸上有种淡然之色,“可敦,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计策,但发现都不管用,我无能救你。”
可敦望着青衫,叹道:“你不该来。”
青衫道:“当初乱军之中,见你失陷,我本来可冲过去救你,但一时地怯懦,让我终于选择自己先离开。当年在西京,我就选择了逃避,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我仍旧重蹈覆辙,或者……我本来就是懦夫!”
可敦望着青衫,眼中已含泪,摇头道:“我真的不怪你。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个人呢?知道你乱军走脱,我当时只有高兴。青衫,你不欠我任何事情,你在我身边,不求任何功利,数次救我,要说恩怨,是我欠你!”
青衫垂下头来,紧抿着双唇,不知多久,霍然抬头道:“在我看来,人生耻辱之事有几,兄弟之仇刻骨铭心,无能去报;面对死亡只能逃亡,忍辱偷生;见到生平挚爱地女人落难,仍旧无能相救。我虽尽力,但能力有限,我是你地护卫,救不了你,就算剩下地日子活得性命,又能如何?我逃避了一生,今日,逃的累了,不想再逃。”他话音一落,手腕一翻,已亮出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伸手向可敦挥去。
众人一惊,可敦却已闭上双眸,嘴角含笑。
徐绩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手上长枪一紧,却见匕首到可敦咽喉的时候,已然顿住。
青衫手臂颤抖,长叹一口气,手臂下滑,已割断了绑住可敦的绳索,回腕刺去,‘嗤’的声响,鲜血四溢,匕首正中胸口。大喝一声,奋出力气,又将匕首拔出来,一股血泉喷涌而出,青衫仰天倒下去,喃喃道:“我终于……勇敢了一回。”
‘砰’的一声大响,尸体砸在地上,激起飘零地雪。
雪起、雪落、雪红如血!
可敦听到异响,睁开了双眼,望着青衫自尽,眼中满是雪一样的落寞。缓缓蹲下来,拾起落地那染血的匕首,喃喃道:“我知道,你不忍见我被砍头,想给我个全尸,我很感谢你。可你…
下不去手呢?”手腕轻轻一松,匕首已送入自己的心地坐在了地上,头一垂,再无声息。她是个刚硬的女子,宁死不跪。在她心目中,李唐也好、西梁也罢,不过都是篡逆之辈,只有她才是隋朝最后地正统。她筋疲力尽,却难以回天,最后义士一样的去死,为大隋最后的抵抗,涂了浓重又微不足道的一笔。
可敦死了,可汗失踪了,草原人都是惶恐的望着这里,带着敬畏、带着失落和悲哀。愤怒的少,因为愤怒地力量,早在可敦临去之前,已消磨殆尽。
徐世绩下马,缓步走到李靖面前道:“李将军,可敦已死。”他说的是废话,可他实在无话可说,不知为何,他从可敦身上,竟然联想起裴茗翠,一样倔强地女人,是不是会有一样的结果?
李靖望着那渐渐被落雪覆盖地尸体,说道:“将这二人葬了。”
“合葬?”徐世绩问道。他虽在局外,不清楚内情,可觉得一个男人,救不了那个女人,肯为那个女人去死,那种感情已是极为真挚。
李靖道:“分葬吧。”他没有解释理由,起身离去,徐世绩略有不解,却不违背李靖的意愿。等处理完草原地事务,又寻到李靖,见到他坐在营中,不知道想着什么,随口问道:“李将军,青衫好像认识你。”
李靖点头道:“不错,他和我……算是旧仇。我的事情……你也知道不少。”见徐世绩点头,李靖感怀道:“这人姓李,当年也算是西京的有才之人。当年我师承律明月……”徐世绩轻‘啊’了声,暗想怪不得李靖枪法如神,原来师从北齐第一名将,可心中又有惑,李靖看出他的疑惑,说道:“我才出生一年后,斛律明月已死,你想必很困惑我为何说是师承斛律明月。”
徐绩连连点头,“想李将军的舅父韩擒虎将军身为北周名将,你却向北齐斛律明月习武,真的让人大惑不解。”
李靖叹道:“我舅父身为北周名将,一生可说战功赫赫,眼高于顶。但在律明月手上却吃了不少败仗,输的心服口服,亦对律明月极为敬佩。可惜他们各为其主,不然说不定已成挚友。当初律明月杀败北周兵马,也曾差点将我舅父斩于马下,可因惜才,饶过我舅父的性命,是以我舅父一直感激在心,在斛律明月尚在北齐的时候,他知事不可为,一直劝周武帝莫要伐北齐,只说北齐斛律明月一日尚在,北周终究不能胜过北齐。后来律明月被太平道奸计所害,又遭到数百高手诱杀而死,他的长子斛律武都陪父战死,次子斛律须达却侥幸逃生,被我舅父所救。可律须达受伤太重,终于不治而死,他感激我舅父的救命之恩,所以将定军枪法传给了他,这事情我舅父一直秘而不宣,见我沉稳,这才又将枪法传授给我。”
徐绩恍然,担忧道:“你这枪法从斛律家所得,若是隋主知道,恐怕会惹杀身之祸。”
李靖道:“世绩,你说的一点不错,是以这件事情我一直秘而不宣,以免连累旁人。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平道神通广大,却终究找到斛律须达的下落,又顺藤摸瓜的猜到和我有些干系。当初斛律明月杀了太平道高手无数,他们对斛律明月心有余悸,对他的传人自然不肯放过。李家有子调戏红拂,被我一枪刺死,青衫是那人的大哥,其实也一直和李家道有瓜葛。他暗中找到李八百,却不想一刀杀了我,本来想要设计陷害,揭穿我向律明月习武的事实,让文帝将我家老小满门抄斩,才能一解心中的怨毒,没想到却惹我的结拜大哥张仲坚出手。当时虬髯客已是太平道龙虎宗的宗主,身受昆仑所托,整治太平道,他和我结义的时候,已知道我的身份,他期冀这一拜,可化解当年的恩怨,知道他们要整死我全族,于是约战李八百,替我平息了此事。那一战……端是惊天动地,李八百败逃,李家道元气大伤,我这才侥幸没做流寇,但因阀门势力阻挠,是以以后的日子到处受人排挤,一直郁郁不得志,其实李渊和李八百暗中也有交往……”
徐绩恍然道:“所以你和李渊素来不算和睦。”
李靖点头道:“不错,我和李渊同在朝廷为臣,看起来有争端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可祸因早就种下。这件事的牵扯极为庞杂,不过红拂不太知道真正的内情,十数年过去,我心本来已淡,暗想多半就这样过一辈子,没想到……”叹口气道:“没想到我李靖终究还是有出头的一天。”
徐绩听前朝往事,心绪起伏,见李靖感慨,说道:“李将军,你是锥立囊中,锋锐迟早要显露。比起你来,我这一辈子,活的可幸福的多了。”
李靖望向徐世绩,拍拍他的肩头,“世绩,你有胆有谋,国之栋梁,珍惜这份机遇,总有大成。”
徐绩得李靖鼓励,重重点头,李靖又道:“其实我要斩可敦,除了想斩草除根,也想看看反对的声音还有多大,没想到引出青衫,又勾起了往事。”淡然一笑,“如此也好,求仁得仁,求忠得忠,我们斩可敦,没有激发冲突,这说明草原可以让我们暂时放手了。”
徐绩精神一振,“那下一步,当然是按计划而行?”
李靖才要点头,帐外有兵士冲进,急声道:“启禀两位将军,河北急文。”李靖、徐世绩都是一凛,暗想凭借秦叔宝、程咬金两个良将,再加上舒展威、管出尘等中坚力量,带西梁军只守不攻,难道还会出现什么问题?
展开军文一观,李靖脸色微变。
徐绩见多了李靖的波澜不惊,望见他的诧异,不由心中惴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李靖也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