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章制科考试
四更时分,天色还是黑黝黝的一片,长安各坊的士子们便早早地起床了,今天是九月初四,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次制科考试,这次制科考试原定在八月二十五日,由于内迁的契丹人和沙陀人都希望能参加这次考试,故朝廷决定将此次考试延迟了十日,原定八月底的职官考试也一样延迟十日。
制科考试不同于常科,所考题目没有固定式样,或诗歌、或策论,不一而定,一般都由皇帝来出题,而且这次考试也有许多新的变化,把原来的三场改为两场,并第一次采用糊名制,待录取结束后才能知晓考生的名字。
这种新变化是形式上的一种改革,录取也能立刻授官,还是要由御史台考察德行,有不孝、不敬、嫖娼、恶赌等德行不足者一概刷下,由后来者补上,就算授替补官后才被发现也一样要被取消做官的资格,这些规矩早在士子们领考引时便已讲清,故平康坊青楼业虽盛,但考试期间却生意萧条之极。
这次将录取两百名进士,是历届进士之最,虽然中了进士并不能直接当官,但今年出现的一些细节变化却令士子们欢欣鼓舞,首先便是制科考试三天后将举行大唐职官考试,这也是第一次出现的新情况,据说这次职官考试后将裁掉一大批不称职的官员,将腾出位子给制科考试的录用者,如果这仅仅只是一种传闻的话,那另一件事却颇能说明问题。
一般而言,科举考试都是礼部第一考,考中者授进士或明经等资格,然后是吏部考,通过吏部考后才能正式授官,而这次制科考试却不是由礼部主持,而是直接由吏部来主持,也就是说,考中后就没有第二次吏部考了。
这个变化虽然细微,但足以让士子们为之沸腾,糊名、取消吏部考、御史台监督,这三个新的变化就意味着贫寒子弟也有平等的机会与官宦及世家子弟竞争了。
郑州考生白居易住在崇仁坊的顺风第五客栈内,顺风客栈在长安有十五家分号,以廉价、干净、方便著称,只提供三人间宿房,没有单间,吃饭洗漱等事情都由考生自理,与白居易住在一起的是长安士子柳宗元,柳宗元的背景和白居易完全不同,他是高门世家,柳氏家族自古就是河东望族,他的父亲柳镇在天宝年间任太常博士,前年因生病而退仕,尽管柳宗元在长安有大宅,但他和白居易十分投机,便索性也搬到客栈与他同住。
同房的还有另一名士子,很巧,正是已中了进士又重新参加考试的河东士子郭牧,郭牧今年已经三十岁,和年轻的白、柳二人相比,他是老大哥了,但就是这样,郭牧还是摆不起老大哥的架子,他惊讶地发现白居易和柳宗元二人文采卓然,他竟是远远不及。
郭牧这几天有些紧张,昨晚复习到很晚才睡,以至于白柳二人起床后他仍沉睡不醒,终于他被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微微睁开了通红的眼睛,本能地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麻麻亮,如一根针在他的身体上猛戳一下,郭牧枯瘦的身板从床上蓦地弹起,惊叫道:“白老弟,柳老弟快起来,今天可是考试的日子。”
“不急,时辰还早!” 白居易笑笑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穿了一身青色长衫,头上热气腾腾,神采飞扬,想必是刚从外面跑了一圈归来,他拿起一副碗筷笑道:“倒要先去吃饭,今天店家免费提供早饭,晚了,好菜可就没了。”
“柳老弟呢?” 郭牧不好意思地穿上衣服,见柳宗元的床也空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的老脸微微地红了。
“他的考引在家里,他一早回家了,从家里出发。”白居易笑了笑,快步走出门去。
长安的九月已进入中秋,天还未大亮,但空气中雾气弥漫,带着一丝初秋的寒意,早饭已经吃罢,顺风客栈的一百多名士子收拾好了考试行礼李,都挤在大门前等待着进奏院的马车,考试将始,众考生窃窃私语,客栈门前嘈杂一片,大多是在讨论今天的考题,但很快,随着苏州的第一辆马车到来,士子们分手的时间到了。
为本州士子准备赶赴考场的马车,一直是各州驻京进奏院的传统,这次制科考试也不例外,尽管制科不同于常科,但这是新帝即位后特地举行的首次科举考试,各进奏院十分重视,尽量从已进驻官员的手中抢出几辆马车,来安排本州士子的出行。
一盏盏橘红色的灯笼在客栈门口出现,几个大州的马车已经先后来过了,带走了一大批本州士子,这次制科考试人数众多,因此主要分在四个地方举行,一个是崇仁坊的翰林院,一个是皇城的太常寺,另一个则是大明宫的宣政殿,还有一个是东宫的明德殿,而当今皇上为了以示恩宠,特将中原、河东及长安的考生安排在大明宫宣政殿进行。
这样一来,郑州士子白居易去大明宫步行不便,就得非坐马车不可了,可他左等右等,郑州进奏院的马车还是没有来,客栈前只剩下二十几人了,这时,远方又来了一辆宽大的马车,特殊的橘红色灯笼昭示着这也是运送考生的马车。
“是汾州的马车!”几个冲上去的士子又沮丧地退了下来,而郭牧却高兴地拎起行李迎了上去,他忽然似想到什么,便回头对白居易笑道:“反正都是一处考场,白老弟不如与我一起去吧!”
白居易摇了摇头笑道:“多谢郭兄好意,我再等等。”
“你是中原的考生吗?” 汾州进奏院的官员是个白胖的中年人,他见白居易是孤身一人,便和善地笑道:“中原几个州的马车在平康坊便已坐满,不到这里来了,若是同一个考点,你不妨搭搭顺风车。”
“是啊!白老弟,等会儿还要检名,去晚了会影响考试的,你还是上车吧!” 郭牧再一次邀请道。
白居易想了想,便拱手谢道:“那恭敬就不如从命了。”
他坐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启动,很快上了大路,向大明宫方向快速地驶去。
由于今天和明天是举国瞩目的制科考试,同时也为给官员们时间准备职官考试,所以这两天朝廷特地放假,大明宫内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安排当值的官员出现在大明宫内,大明的侧门望仙门缓缓地拉开了,一辆辆满载士子的马车在百名飞骑营骑兵的引导下驶入了大明宫,气势宏伟的大明宫宫殿群顿时激起了士子们的一片惊呼声,这里便是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机构所在,远方数里外的含元殿更是让无数士子们心醉神迷,白居易也默默地望着这座规模宏大的宫殿,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向往。
近万名士子分五队列在宣政殿前广场上,黑压压一片,有士兵在维持秩序,白居易和郭牧来得稍晚,排在了后面。
“居易,郭兄!”有人在低声地叫他们,二人寻声看去,只见柳宗元从队伍前跑了过来,激动地笑道:“我一直在等你们,怎么才来。”
他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我听到一个消息,这次制科主考竟是户部尚书韩滉,副主考是吏部侍郎胡庸,三天前才宣布考官名单,所有的考官当即就不准回家。”
柳宗元是世家子弟,他的消息自然可靠,不等白、郭二人说话,柳宗元又道:“还有一个消息,这次制科将不考贴经。”
‘不考贴经?’白居易和郭牧对望一眼,报名时大家就得知要考诗和诗评,大唐读书人当然要靠做诗,但诗评却是第一次开考,大家都在议论当今天皇上的出题当真是别出心裁,不料今天又得到消息,将不考贴经,郭牧的脸色顿时无比沮丧,他为母结庐守孝三年,很多经论都忘了,这两个月为了参见制科考试他拼命恶补了经文一番,不料竟不考。
“诗评要占四成的分数,考诗评最能看真正的水平,这种方式最妙不过。”柳宗元异常兴奋,这可是他的擅长,他忽然见郭牧神情憔悴,眼中仍有血丝,不由有些埋怨道:“明知今日是考试,郭兄昨夜为何还要熬夜,就不怕考试时影响发挥吗?”
郭牧苦笑一声道:“我以前一直把精力都放在经义上,对诗倒没有重视,可好,今儿不仅要考诗,还有诗评,我想当今皇上颇重民生,便将宝压在杜工部的诗上,昨夜便恶补一番。”
白居易听他底气不足,又问道:“若不幸未能高中,郭兄可要返乡?”
郭牧神色黯然,他摇摇头道:“为凑路费,家里的几亩薄田已经卖了,若不能中,我就打算去安西从军,在边疆建功立业,白老弟,你呢?”
白居易微微一笑道:“若不中,我也随郭兄去安西从军,你看可好?”
“白老弟大才,怎会不中?”
郭牧笑了笑,脱下两只鞋往天上一抛,‘啪嗒!’两只鞋面朝上落地,他抚掌大笑道:“不妨!今番是顺卦。” 白居易和柳宗元见他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嘘!”旁边一人低声止道:“莫要吵,已经开始了。”
三人精神一振,探头见前面果然有了动静,宣政殿的大门已经打开,十几个引路童子手执橘红灯笼站在门内,灯笼上隐约有些黑字,估计是考场号,又出来十七、八个官员,开始逐队颁发考引。
“郑州白居易!郑州白居易!”
白居易连忙高高举手应道:“在这里。”
过来二名官员验了他的考引,又仔细打量他,‘身高七尺,国字脸,左手有一伤疤。’确认无误,这才把入场证给他,白居易接过,见上面是‘甲区三千二百一十八号’他连忙又问其他二人,“你们是哪里?”
“我在乙区。”郭牧看了看自己的入场证道。
“宗元兄呢?”
“我也在乙区。”
拿到入场证,几支队伍开始缓缓走上台阶,白居易拉住柳宗元笑道:“咱们不在一个考场,呆会儿考完不一定能碰着面,宗元兄可自回客栈。”
“好!祝居易兄发挥出高水平。” 柳宗元拱拱手,大步离去,众人走上大殿门前,军士搜身验过考引和入场证后,大家随引路童子各自去了考场。
宣政殿是大明宫仅次于含元殿的大殿,共分为主殿和左右偏殿,主殿可容万人同时考试,两个偏殿也可容纳数千人,大殿里已经用简易的木板隔出了七千个考位,每个考位中放置一席一桌,桌上已有纸和笔及其他一些考试必备的物品,而考生自带的纸笔要统统上缴。
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白居易才找到了自己的考位,他坐了下来,心中有些砰砰直跳,前面是走道,背后和两边的考生都已悉悉索索就坐,没人敢说话,入场证上写得清清楚楚,入场后交头接耳者视同作弊,若有内急可由监考官领出去,第一天考试是诗和诗评,一共考四个时辰,下午结束,其中的清水和午饭都将由考场提供。
“各位,我就是今天的宣政殿甲区考场的主考官,在下姓胡,也是吏部官员,下面我宣布考场规则,第一,不准交头接耳.”
主考官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众考生皆在凝神静听,这时,几名从事推着装满考卷的小车走来,一人将一份考卷递给了他,低声嘱咐道:“先糊名再动笔。”
白居易已经无心再听考场规则,他在考卷边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考引号,又用桌上准备好的糊名纸条小心地将名字糊住,这才展开卷子,考题共两部分,前部分为诗,命题是长安一景,须参照《文选》而作,这倒不难,唐人只要读书都会写诗,只是水平高低罢了。
难的却是第二部分:诗评。水平低者只能就诗论诗;水平中者,可引申出此诗的历史背景;而水平高者,甚至可评述作者的政治见解以及当时政治清明或社会动荡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