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变了脸色,眼中平静的神色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几近绝望的目光,她呆呆地望着裴明远,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眼睛开始朦胧了,罩上了一层冰莹的水晶似的东西,长长的睫毛接连动了几下。
“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他吗?”她终于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
“我.”裴明远的头忽然低下了,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歉疚,这种歉疚既是对无力帮助公主摆脱痛苦的歉疚,也是对自己两年前因难产而去世的亡妻的忏悔,他感到自己对妻子的忠诚正一点点被磨去,这种交织的歉疚感几乎使他胸膛爆炸了。
“你或许不用嫁给他。”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皇上的绝密手谕,他猛地扭过投去,大声道:“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去吧!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糟。”
他紧紧咬住嘴唇,把嘴唇咬得发白,就像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一样,但他的心中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何尝又愿意美丽的公主嫁给那个粗鲁的男人呢?
李素的眼睛睁大了,流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就仿佛即将沉入深渊的刹那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木板,她的眼睛渐渐亮了,痛苦的泪水变成了激动的泪花,李素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慢慢站了起来,她走门口,忽然又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个唯一能让她依靠的男子,她体会到了他内心对自己的关怀。
“谢谢你!”李素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了,裴明远默默地凝视着她美丽的背影,一直到她走远,消失不见,他又忽然取出皇上的手谕,一遍一遍地读着,回纥人的阴谋,那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阴谋总是在夜里产生,无论是在长安、巴格达还是在翰耳朵八里,这条定律几乎都适用,漠北冬夜的寒流使翰耳朵八里的大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也没有什么巡逻的士兵,除了在王宫前有几百名侍卫之外,整个城池就仿佛死一般寂静。
在翰耳朵八里的城西有一座占地宽广的大宅,皆是用巨石砌成,远远看去就仿佛一座宏伟的小城堡,这里就是回纥相国颉干迦斯的宅子。
颉干迦斯曾掌控回纥最高军权,在拓跋千里的叛乱中,是他率领军队与叛军激战,夺回翰耳朵八里,为忠贞可汗重新即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也由此从武转文,出任回纥相国,尽管他已是一名文官,但他在军队中依然享有极高的威望,回纥的十五名万夫长,有十名都曾是他的手下,因此他同时也是回纥军方势力的代表,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可以说他就是回纥的第二号人物。
这几天,他和粟特人、摩尼教人一样的沉默了,沉默来自唐军在碎叶的大胜,尽管颉干迦斯对大食人的失败没有感到什么痛心疾首,但唐军的胜利却再一次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想起了当年安西之战的耻辱,他率十万大军南下北庭,可最后却靠可汗对张焕的乞求才回到漠北,这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耻辱,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与唐军再次决战,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能率大军饮马中原,将大唐的财富和女人统统掠回草原。
他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当岁月快湮没他的梦想时,机会却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准确地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一生中最疯狂的诱惑。
房间里十分安静,火炉烧得很旺,铁架上一壶奶茶咕噜噜地翻滚着,颉干迦斯一边给火炉里添柴,一边默默地听着贵客给他分析眼前的形势。
“相国, 回纥九部中,除仆固和阿布思略略偏向大唐外,其余浑、拔曳固、同罗、思结和契苾都主张向南发展,主张夺取北庭和安西,这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你也必然会得到他们的支持,另外,控制我们回纥财源的粟特人更是强烈反唐,主张与大食结盟,他们对可汗放弃进攻北庭一事十分不满,我得到的确切消息,现在粟特人都认为就是因为可汗的背叛才导致大食在碎叶的惨败,至于摩尼教本身就源于波斯,与黑衣大食同宗同源,又有我这个国师对你的忠心拥护,你不用担心回纥舆论对你不满,摩尼教用神喻来替你解决继位的合法性。”
坐在颉干迦斯对面侃侃而谈的贵客自然就是回纥国师苏尔曼了,在碎叶战役结束之前,他便接到了哈里发的秘密任务,推翻现在的忠贞可汗,重立一个亲大食的回纥新可汗,为此他在回纥贵族中找了很久,前登利可汗的子嗣都被杀绝了,其他的年轻贵族要么是软弱无能,要么就是不被军方认可,而想推翻忠贞可汗的最关键就是必须得到军方的绝对支持,苏尔曼寻找了很久,既是铁杆反唐派,又能得到军方绝对支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相国颉干迦斯,经过几次试探,包括和他儿子密谈,苏尔曼已经发现了颉干迦斯隐藏在忠心背后的真面目,这其实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权欲者。
于是,无须再转弯抹角,无须再遮遮掩掩,苏尔曼直接说出了大食哈里发的想法,推翻忠贞可汗,拥护颉干迦斯为回纥新可汗,苏尔曼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眼色,他见颉干迦斯默默无语,更没有跳起来指责自己大逆不道,知道他其实已经心动了,只不过他需要一个更加光面堂皇的借口罢了。
“相国也看到了,贺禄莫达干确实是一个左右摇摆的两头鸟,两国对峙时他想立双可敦,唐军在碎叶获胜,他又立刻要娶大唐公主,说得难听一点,这种人看似左右逢源,实际上却是一个没有雄心伟志,无法带领回纥走向强盛的小人,真正的大英雄应是相国这种坚持自己原则,一心向外扩张疆土的铁腕者,相国不要再有什么疑虑了,相国继位是大势所趋,符合回纥的根本利益,必然会获得广泛的支持。”
颉干迦斯微微叹了一口,“可汗对我不薄,我又于心何忍?”
苏尔曼暗暗冷笑了一声,当年登利可汗对他同样不薄,他怎么就忍心杀之而投新主呢!现在居然又想立牌坊,其卑鄙厚颜,当真让人佩服,虽然心中瞧不起此人,但苏尔曼却不得不替他找一块遮羞之布。
“相国错了,他几时待相国不薄过,相国莫要以为他任命你为相国就是感恩戴德,就是不薄,不是这样,他的真实用意是用明升暗降之法夺取了相国的军权,相国想一想,当年他父亲顿莫贺达干就是从相国夺取了可汗之位,前车之鉴不远,他怎么可能再相信你?”
苏尔曼的鼓动终于打动了颉干迦斯,他心中的野心渐渐地苏醒了,沉吟良久,他缓缓说道:“贺禄莫达干没有大的过错,我不想背上弑君的罪名,你要把这件事做圆满了。”
苏尔曼阴险地笑了,“你放心,我早已有了完美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