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1分厂当维修钳工的陶晋准备晚上请弟弟来家吃饭。
陶晋的心情是复杂的。老二出人意料地“衣锦还乡”,立时让他三九天穿裤衩——抖起来了。单位领导对他的态度立时“恭顺”了许多,下午他在维修组跟一帮工友吹牛,话题当然是老二。狗日的仝厂长进来看见他叼着烟,一句话不说便离开了。若是过去,挨一顿训不说,至少被罚50块。
昨天晚上来家串门的络绎不绝,多数都带着礼品,光是香烟就收了六条,其中还有一条蓝芙,那可是五六十块一盒的高档货。上门的是人一些套近乎,更多的人直接点明了缘由,希望他在老二面前美言几句,帮个小忙。红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厂长(职工们更习惯这样称呼一把手)就是土皇帝。红星的内部事务,无论是人事还是其他,厂长基本是一言而决。一句话,老二坐上那把椅子,在这块土地上,拥有着绝对的权力。
他们提的要求也罢,希望也好,五花八门,陶晋都认真地记下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像邻居老万家闺女的事,并不是要转干或者提拔,就是从车间调出来随便换个什么单位都行,不就是老二一句话的事情吗?但人们次第离开,家里恢复了安静,陶晋却有些心虚了,老二真的会给自己面子吗?
陶晋知道,自父亲那次生病,他和老二之间就垒了一堵厚厚的高墙。老二回来两天未登自己的门就是最好的证明。老一些的邻居朋友是知道他和弟弟的间的隔阂的,当初父亲突发脑梗,而丧偶的弟弟刚到滨江任职,寄回来很大一笔钱托他为父亲治病,那笔钱他自然收下了,也尽力治疗了。
脑梗就是那样,难免留下后遗症。父亲的命是保住了,但左腿变得不得劲,脑子也迟钝多了。这样就带出了伺候的问题,因为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父亲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他是长子,这种事应该他说了算,于是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将老二召了回来。他听了老婆白淑娴的意见,坚持要三兄妹轮流伺候二老。这个要求难住了老二,那时他妻子刚意外离世,情绪很低落,老二说,能不能他出钱,哥哥和妹妹出力?妹妹和妹夫倒是愿意,但妻子不干。想起这件事,他就恨极了白淑娴。女人的脑袋有时候就是浆糊,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最后没谈拢,兄妹仨大吵了一架,老二一怒之下将父母接到了滨江,重金雇了保姆伺候父母。
一晃五年过去了,期间妹妹和妹夫去滨江探视过两回,回来说父亲身体好了许多,至少父亲的脑子清醒了许多,走路也利索多了,自理是没问题了。但他和白淑娴一次也没去过。有道大学毕业时,白淑娴提出让有道到盛东公司就业,他也同意。论城市的繁华,滨江比平泉强的多,论单位的效益,红星更比不上盛东。但老二却坚决不同意。最后有道还是回了红星。这件事加重了白淑娴对老二的不满,认为是老二借机发泄怒气,对我们有意见也不能拿有道的前途开玩笑呀,有道可是老陶家唯一的根苗。
谁晓得一转眼老二竟然回到红星当了一把手?
老二回来的当晚,是白淑娴提议去小招探望的,希望老二住在家里。他知道老二不会答应,果然,老二拒绝了。白淑娴现在后悔了,问他老二是不是记恨她?这谁知道?老二从小就是有主意的,嘴上不说,主意都藏在心里。这么多年混迹官场,他的心思哪里是咱们能猜得透的?本来好好的一件事,假如没有那些过节该多好?有道在他二叔的庇护下,说个前程似锦也不为过。
只能尽力补救了。第二天派了有道去请老二来家用早餐,老二拒绝了。白淑娴改在了晚上,让有道一定将老二请来。下午陶晋请了假,和已退休的老婆去菜市场狠狠采买了一大堆食材,请了厨艺高超的邻居老万来帮忙,现在只看有道了,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把他二叔请了来。
五点钟的时候,心神不定的陶晋忍不住给儿子打了电话,但不知为什么,儿子没有接。他便咒骂起来。邻居都知道今晚的饭局了,如果请不来老二,他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有道回来了。听见停放自行车的声音,陶晋和白淑娴同时冲了出去,白淑娴还未开口,他一把将儿子拉进了门,拉至卧室才问,“你二叔答应了?”
“答应了。”陶有道擦了擦汗,“费了老大的劲才打通二叔的电话,二叔说他下班后自己来。对了,二叔说把姑姑一家都叫上。”
“这就好,那,那你给你姑姑打电话吧。”陶晋脸上漾起了笑容,心总算落在了肚里。
“叫他们干什么?”白淑娴嘟囔了一句。
“你懂什么!老二要叫美玲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我去趟姑姑家吧。”陶有道起身走了。
“哎,你说,要不要跟老二说说有道的事?”白淑娴望了眼厨房方向,低声问丈夫。
“什么事?”
“提拔有道啊。”
“早了吧?有道刚进厂两年。”
“两年怎么了?当初杨文欢的儿子不是来厂三年就提了科长?周兵的女婿,江上云的儿子,头头们在红星的子弟,哪个不是人五人六的?他二叔可是一把手!比他们的官大多了!再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谁知道老二能干几年?当初他在盛东不是风光的很?一下子就调走了。”
“那也太急了些。这件事今天不要提了,以后再说。”
“那至少要给有道换个工作。比如到厂办当个秘书。你瞧瞧,这几年从厂办秘书提起来多少?在分厂当个破统计,有什么出息?”
“还是要慎重。”陶晋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希望沾一沾弟弟的光,“我知道老二挺关心有道,最好让有道自己提。”
“也行。”白淑娴得意洋洋,“这下好了,以后看谁敢欺负咱们?哼!吓不死他们。”
“昨天晚上那几个说的事,要不要跟老二提?”
“这个……要是美玲他们不在就好了。”白淑娴有些犹豫。
“先不要说了,反正有的是机会。对了,你主动提一提,至少让老二把衣服拿回来洗。”
“这个不消你吩咐,我知道该怎么做。”
“过去……老二对我们是有些意见的,这你知道,你看是不是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大家都有难处嘛。他当了官,一年挣我们几十年的,理应多出点力,难道不对吗?换做是我,才不会跟同胞手足计较呢。”
“这话你可不许说!”
“当然,我也不是傻子。还有,他那天在小招说你爸妈想回来,怎么办?”白淑娴谈到了一个现实问题。
“反正我是不会搬的。”陶晋摊开双手,“当初老俩口也亲口说过这套房子给我们。他们要回来,只能等我们那套房子租期到了后再说。要不就让老二想办法,反正他有的是办法。”
陶晋现在所住的房子是父母的,面积比他们所住的大。父母被陶唐接至滨江后,陶晋一家就把自己旧居租了出去,把父母的房子装修一番后搬了进来。白淑娴有个小九九,那套面积只有七十平的楼房准备留给儿子结婚用。
“这我就放心了。”白淑娴点点头。
陶唐是六点四十离开办公室的。
下午他首先调看了去年的年报以及今年一季度综合统计报表,对公司的财务运营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三点十分,总工江上云来他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时间听关于新产品的汇报。他立即同意了。于是,就在他办公室听取了江上云总工程师组织的新产品汇报会,费时两小时零十分。一向讨厌开长会的陶唐没有限制汇报时间,因为他要尽可能地了解公司新产品储备及研发的现状。已五十五岁的江上云对新产品的情况很熟悉,这点令陶唐比较满意,情况的掌握程度表明了工作态度,说明江上云对他这个新来的一把手还是尊重的。所以,尽管陶唐对总经理助理兼研究所所长李蒙的汇报不是很满意,但只有询问,没有任何批评。
红星历史上的老产品已经剩下不多了。在陶唐的记忆里,红星最主要的产品就是矿机。儿时跟随父亲进厂,对于一排排亮闪闪的液压支柱印象最深了。现在呢,矿山机械类产品已经退至次要的地位了,其产值只占总产值的五分之一多一点。主导产品转为了农机类——包括农用三轮、拖拉机变速箱和联合收割机;汽车配件——包括微车、轿车变速箱、各类管件、塑料件以及仪表总成等。红星目前的产品结构实际上是三大板块,汽车零部件、农用机械以及矿山机械。
新产品开发也是围绕着这三大板块展开的,林林总总有上百种之多,但没有重点,也缺少严谨的市场调研数据支撑。
陶唐现在不好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他尚未形成完整的思路。整个辉煌集团都面临着产业转型升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红星这样装备落后的老企业就更为困难。所以,在汇报结束后,陶唐没有具体的指示,只是说了自己的原则看法,那就是必须明确重点,不能四面开花。
重点是什么?他现在还不知道。
江上云似乎有话要说,但他接了个电话,说家里出了点事,匆匆走了。
陶唐听汇报的时候,外间李志斌办公室一直等候着两名中层,最先来的已等了两个钟头了。新产品汇报会结束后,陶唐接见了两名中层,一个是保卫部长樊勇,另一个是物业公司经理王景福。樊勇是给他汇报门卫管理,王景福则是就食堂管理来“请罪”。对于前者,陶唐只是问了管理上的规定,既然制度明确不准家属进生产区,那就说明保卫部执行制度不严格,“你们自己拿一个处理意见吧,教育为主。关键是以后要严格执行制度。”
樊勇本来极为忐忑不安。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己一不小心就点了第一把。但陶唐的态度让他安心不少,表示一定严肃查处,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陶唐便让他走了。
但对王景福,陶唐就严肃多了,“王经理,你多久没去食堂吃饭了?”
王景福的汗都要下来了,他根本就没去食堂吃过饭,一顿也没有。
“没有?那么你有孩子在食堂就餐吗?也没有?你告诉我,如果你儿子,或者你的家人在食堂吃饭,你也是这样管理?”
“对不起,陶总,是我的失职……物业千头万绪,有点顾不过来……”
“那就是说,你不胜任?”
王景福不敢接话了。
“王经理,你先说,食堂有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