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福静静站在殿中,时不时的给正在看书的昭帝换上杯热茶。纸张翻动,微起的风带的烛影有些摇曳,悄悄叫一旁的小太监拿了剪子过来,取下灯罩,小心的挑了挑灯芯。
映在书页上的光忽的变得明亮,让昭帝游移的深思稍稍收了回来,略一偏头,状似无意的问洽。
“三皇子,还没来?”
“哦”蒋福将灯罩重新盖好,侧过身弓下了腰“皇上,老奴已经让叶侍卫在守着了,只要三皇子一醒,就会马上过来的”
“恩”男人将书卷拿远了些,想起正午他离开时慕容翔的模样,心里一丝异样划过,“中午喝了不少?”
“恩?”蒋福抬头,似是不明白昭帝的意思“皇上,老奴中午没喝什么呀钤”
“别给朕装傻”昭帝轻飘飘的扔出句话来,斜着眼凉凉的看着蒋福“你知道朕说的是谁”
老太监嘿嘿一笑,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好,只能讨好的将身子躬的更低。
“三皇子素日里在朝堂上替皇上分忧,也是难得能放松心境,多喝点,也是寻常”
“放松?”男人声音一沉,眼神又回到了书上,徐徐翻动着书页“怕不是伤心吧”
大殿里一时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月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显得格外清冷,几个守在下面的小太监也被这突来的严肃吓到,都纷纷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喘。
蒋福知道昭帝现在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定是极为不悦,只好出言劝慰。
“皇上,三皇子不会的,他有皇上您的疼爱,日后自是前途无量”
“你这话……”昭帝转过头,原本还较为平淡的脸色现在沉重的有些难看,想起慕容恒似乎还被他拘在五皇子府闭门思过,把书往桌上一扔,随手一指下面的小太监。
“你!去五皇子府传旨,就说朕狩猎之时,有感舐犊之情,念五皇子府诚心悔过,免了他闭门思过之罚”
蒋福听着,略有些惊讶,他知道昭帝必然会再扶持起慕容恒,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皇上……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了五皇子”
“恒儿,倒是听话”昭帝说完又微一沉思,取过案上放着的玛瑙串子,丢到了蒋福怀里“去,把这个一起赏给……赏给……”昭帝眉一锁,完全想不起来德妃之前跟他说过的名字“那孩子叫什么?”
“是小瑶儿,皇上”
蒋福讪笑着提醒,慕容瑶,是娴然女儿的名字。
“对,瑶儿,赏给瑶儿”
慕容翔让叶江打了盆水,细细的洁了面,好好梳洗一番,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湖青色压回字纹的衣裳才往正殿这儿来,走到门口,正好碰见个小太监低着头,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一直等他到了跟前都没有发现,想起还被关在行宫的宁妃,心里有些不安,不由锁紧了眉。
“站住!”
夜里路黑,小太监本就心慌,被慕容翔这一喝更是吓得跪在了地上,连手里拿着的串儿也一起掉了出来。凛冽寒风里额上硬是冒出了更多的汗,手忙脚乱的又把它捡起,放回了袖子。
“奴才,奴才给三皇子请安”
虽然没有光亮,可男人还是看清了刚刚掉落的东西,不是药,看来倒是他多虑了,见正殿紧闭着的大门,缓了缓声音。
“你这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小太监猛地磕头,眼珠一转,隐隐有了泪意。他原本并不是御前的人,因为秋闱路上艰苦,大家都不愿意遭罪,才把他推了出来,他又不擅长骑马,现在皇上让他连夜回上京宣旨,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想又冲撞了三皇子,心里害怕,头也磕的更使劲了。
“请三皇子恕罪,请三皇子恕罪!”
“好了,你起来吧,这是要去哪儿”
小太监还是不敢起来,只是微微抬起了头,“回三皇子,皇上命奴才去五皇子府宣旨”
“现在?”慕容翔眸色陡然又冷了下来,这个时辰,让太监连夜赶回上京,父皇还真是疼他这个五弟。“怎么?父皇是要你召五弟来秦山?”
他倒了,父皇总要再拉起另一个儿子,放眼后宫,这个人也只能是慕容恒,他不甘心,明明他哪里都比慕容恒强,为什么他要出头,就这么难。
“没有没有”小太监听宫里的人说过,三皇子与五皇子不和,现在又听慕容翔这样一问,着急的直起身子摆了摆手“皇上没有召五皇子,皇上只是让奴才传旨,免了之前五皇子冲撞三皇子妃的罪过”
“是吗?冲撞三皇子妃?”慕容翔重复了句,心里有股火缓缓往外冒,父皇这真是要处置他了,连他的皇子妃受的委屈都可以一笔勾销,还真是无情!
最后抬眼看了看这恢弘大气的秦山行宫,抬起步子向正殿的方向走去。
“儿臣慕容翔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前紧闭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蒋福带着其余的几个太监一起走了出来,齐齐对着慕容翔躬身行礼。
“三皇子,皇上在里面等您,您快进去吧,老奴就不送了”
慕容翔抱拳,对着蒋福也行了个礼,然后沉下心,自己一人进了大殿。
身后的门又缓缓闭上,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屋里,只有昭帝坐在案后,明艳的烛光将他的脸照的格外清晰。
慕容翔撩开裙角,双膝跪地,两手平铺在身前十寸之处,行三叩大礼。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帝看着下面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的慕容翔,面色冷淡,未露丝毫情绪,寂静的夜里,本应最亲,有着骨肉血缘的两人,心却越走越远。
一刻钟过去,昭帝不说话,慕容翔就维持着跪拜的姿势纹丝不动。
又等了半刻钟过去,昭帝终于开口。
“至顺纯孝是为儿,忠君爱国是为臣,你自称儿臣,可曾做到儿臣该做的事!”
慕容翔缓缓直起身子,垂下眼,不去理会已经麻木的腿,再拜。
“儿臣知罪,请父皇处置!”
昭帝看着这个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心思深沉的儿子,重重叹了口气,慕容翔是有继承大统该有的睿智,可是,他的阴鸷也令昭帝惮怵,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冲动,或者能对这个儿子多一点关心,慕容翔是不是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记忆不由回到了几年前,他第一次正眼看他这个儿子的时候。
慕容翔的母妃当年只是莲儿宫中的一个宫女,莲儿走后,他封了宫室,日日醉酒,那晚,他又醉了,那个女子不知为何也闯进了那里,他把她当成了莲儿,一切顺理成章,也就是在那一晚,她有了慕容翔。
卑贱的女子只能是卑贱的,他也没有对她有多少怜惜,只是随便给了个封号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他听说那个宫女生下慕容翔后就难产而死,他也没有丝毫的难过。
记得之后,蒋福曾经把一个娃娃抱到他面前,跟他说这是他的儿子,他只看了一眼,就随手指着书上的一字,给他赐了个名字。
慢慢的,他将莲妃藏在了心底深处,又很快与当时身为大将军嫡女的德妃有了另一个孩子,所以,之后的许多年,他都已经忘了他还有一个叫做慕容翔的儿子。
直到,那一日。
他微服私访,到了京城南郊,看到河边的那个女子轻衣漫舞,与当年莲妃的舞姿竟是如此相似,瞬间,他以为那就是莲儿。
当晚,他就在女子南郊的小木屋里宠幸了她,年轻的身体让他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一夜,确实很美好。第二日,当他决定要带那女子回宫的时候,他的这个儿子却出现了。
他记得,那时慕容翔站在木屋外的草地里,手上拿着刚刚摘下的艳丽野花,脸上全是幸福满满的笑意,好像是得到了所有。
可是,在看到女子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他的儿子,颓然摔在了地上,眼中的期待瞬间碎成了一片一片,痛不欲生的喊了他一声“父皇”
他,石化当场。
再后来,在册封宁妃那日的早朝上,他将原本属于恒儿的刑部尚书之位给了他这个叫做翔的儿子。慕容翔也从此在朝堂之上平步青云,渐渐取代了恒儿。
收回神思,昭帝面色更沉,往事不堪回首,可既然已经发生,他倒觉得,这都是天意。
“若不是你,朕不会收了宁妃,可朕既然收了,她就是你的庶母,是朕的女人,你企图染指,就是罪不容诛!”
“儿臣知罪!”
昭帝定定的看着慕容翔,脸色稍微缓了些,目光中若有所思。
“景迎……”
慕容翔等了一会儿,见昭帝没有再说后面的话,心忽的一紧,缓缓起身,带着犹疑的目光正撞入昭帝幽深的眸中。
“朕要娶她,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