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夷的习惯经常让人难以适应,而宗教,可能也算是其中一部分吧。罗马汗国这个拜上帝教,已经算是比较正常的了。其他那些,就更不对劲。”
“小郡主出生之后,很长时间被寄养在乡下,由生母安排人手带着。后来吴王那边安稳了些,才委托齐、黄两位先生,去给她进行启蒙教育。可能是因为这个经历,她信的其实是她老家那个教派,跟世子、郭公子这些人,不是一回事。”
“我觉得,最好能让她改个教门比较好。要不然我老是怕会出事。”他摇摇头,对道衍说:“大和尚您才是懂教法的,这种事情,我觉得还是您来说最好吧?”
“我也不是拜上帝教的僧人啊。再说,这要是能劝过来,我估计王师父他们早劝了。”道衍和尚也有些为难。
“我担心这个事情更麻烦。”常千户明显十分警惕:“国朝刚建立的时候,就专门下达过命令,约束色目人的文化、习俗。对于法兰西回回的宗教,我觉得也得留意。”
“既然作为宗室,享受各种优待,就得遵守对应的法度、礼制。但法回的教义、风俗,与汉人礼制抵牾之处不少。这样,一来会造成不利的影响,乃至给元人之类的势力提供口舌;二来,也是个隐患。
“小孩子容易被影响,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她一生还长着,今后不知道会接触多少人、和家乡有多少来往。我听说,上位者每时每刻都得注意自己的表现,按他们文绉绉的话,就是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影响重大。”他还引用了一句经书。
“吴王府的人,都觉得小郡主聪明,擅长和人相处,正因为如此,才得更加注意。否则,在宗室内、在民间,把这套传播出去,引发众人效仿,怎么办?”
“这样啊,这倒是不用担心。”道衍和尚却不怎么在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用担心。”
“为什么?”常千户问。
“这个事儿啊,我们佛门算是最了解的了。”道衍和尚颇有心得地说。
“佛教广泛传播,还是从魏晋之后的乱世开始的。然而刚开始没多久,就遇到了重大挫折。在北魏初年,就发生了太武法难。”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真正原因,是佛寺聚敛了大量财富,甚至还有不少僧人不守戒律,乃至图谋不轨。但真正下诏推行的时候,太武帝给出的佛教罪行,依然是引诱君主‘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
“所以,他要求‘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其一切荡除胡神,灭其踪迹。’在命令里,坚持把我佛称为‘胡神’,佛经称为‘胡经’,横加指责。”
“北魏是鲜卑人国家,他自己就是五胡啊。”常千户感觉不太对:“那他为什么还指责别人太……太胡人了?”
“一方面是他朝廷里的汉人官员和道士在游说,北魏君主也需要证明自己是正统。另一方面,胡人的概念,可能也是分层次的。”道衍告诉他:“北魏之前,鼓励和扶持佛教的政权,是羯人的后赵。石勒、石虎器重僧人,任用佛图澄等人辅佐自己,所以佛教也和这个政权联系紧密。”
“对于鲜卑人来说,羯人也是外族,而且和其他四胡都差距更大,属于胡人里的胡人。狭义之胡,大概就是指他们了。所以,才有这种说法吧。”
“但不管如何,这对佛法来说,明显都不是什么好事。你知道‘胡说八道’这个词吧?”
常千户点了点头。
“佛教有‘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说法,当年来中原的胡僧,就试图给别人讲明这些道理。但大部分人既不喜欢胡人,也不懂胡语,再加上当年天竺佛法中,有颇多让中原人无法接受的新观念,因此对于这些教法,抵触很大。”
“胡僧讲解‘八正道’,试图传授佛法,但在大家看来,完全是不明所以,乱扯一气。久而久之,哪怕佛法已经被广泛接受,大家还是把这个成语沿用了下来。如今的佛教信众,可能自己都在用这个词吧。”
“还有这个典故啊。”常千户一脸开了眼界的表情。
“是啊,佛法,或者说所有外来的经义,在中原,都是天生有过错的。不用发现别的什么问题,单单一个‘你来自胡人’,就是最大的指责之一了。”道衍和尚颇为感慨地摇摇头。
“一直到唐朝的时候,韩昌黎上书要求贬斥佛教,开头第一句都是‘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也就是说,出自夷狄,就是最直白、也最有力的罪状。”
“其他竞争者,更是无所不用其极。道教还编了个‘老子化胡’的说法,讽刺佛教是胡人之教,声称老子西行,教化了他们,才有了佛教,所以自己是佛教的祖宗。这个论述在历史上根本找不到证据,情节也荒谬不可考,但就是能广为流传。”
“元朝的时候,蒙哥汗命令阿里不哥主持辩论,辨明此时;因为众人不服,后来又命忽必烈再次召开大辩论会。佛教以少林福裕长老为首,道教以全真教张志敬为首,双方数百人参与辩经,忽必烈、八思巴国师等人也亲自出面询问,还请了儒生等各路名士现场见证。结果,道教被驳斥得理屈词穷,因此裁定《老子化胡经》是伪作,要求把相关的伪经和其他无端污蔑之辞,加以删减,焚毁版籍。”
“事情至此,该论证的都已经论证完,没什么可以再争的了。但哪怕在这之后,老子化胡的说法依然在民间广为流传,一直到今天。僧人向元朝、向本朝,都抱怨控诉过,但朝廷也对此无能为力。”
“因为这件事,就不是讲道理的问题。”他无奈地抱怨了一句:“百姓,乃至不少士大夫,就是喜欢这种论调。虽然有道士之流在里面浑水摸鱼,但很多人甚至都不能说是恶意的。”
“这经义是胡人写的,大家就是觉得别扭,非得给他找个华夏老师来,才算安心。他可能还觉得,找个中原人给你当祖宗,是抬高你呢。这怎么讲理啊……”
“佛法已经是相对比较接近中原思想的了,天竺的思辨理论对中原人也启发很大。到后来,儒道两家,自己都开始主动学习和吸收佛法里的天竺之学了。就这样,佛教被大众接受,都如此一波三折,而且迟迟被认为上不了台面。哪怕像辽国那样信众众多,也不能担当国教的大任。否则别说正统中原国家,连附属于中国的蛮夷政权,都无法接受。”他论述道。
“不过,为了能够普度众生,佛教可以接受很多权变。《法华经》记载说,有一长者,其诸子于火宅内嬉戏,不觉危险将至,长者乃以方便诱引,告诉诸子有羊车、鹿车、牛车在门外可游戏,诸子闻之,争相出宅,至门外,向长者索车。尔时,长者赐诸子等一大白牛车。这个大白牛车,就是‘大乘’佛法的象征。意思是说,为了让世人脱离苦海,远离险境,连隐藏意图乃至进行伪装都可以。为了让中原人能够接受,对佛经的阐述方式和种种仪式、释经方法进行改变,自然也是合乎佛法的。也正是因为这些调整,佛法才能得以被众人接受。”
“到后来,很多人都开始推崇三教合一。比如,大概从宋朝开始,还有人开始创作《三教图》之类题材的画作,以佛祖、孔子、老子三人为代表,把这几个未曾谋面的人画在一起,表达三教互相交流融合的用意。到这一步,才算是让中原人接受了佛法乃是正道的事实。”
“而拜上帝教呢?他们这一系的宗教,离中原习俗差的更远。论起哲理和思辨能力,他们也远不如佛学。佛教尚且遭遇这么多挫折,至今都无法完全克服,何况他们?”
“他们这些宗教,如果传到中原,要么就也和佛教一样,逐渐改变自己。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也就变成你能接受的拜上帝教这种了。相反,如果不能改变,那就始终只是少数人的个人爱好,只会被大众排挤,也没法对朝堂产生影响。”
“而且,说的悲观点,哪怕改变到这种程度,恐怕也就是好一点而已。人家只要一问,佛祖是不是中国之人?无论怎么解释,都天生短了一截。上千年来,这么多高僧大德,都没能把这个问题解释好,我可不觉得拜上帝教能轻易做到。”
“我看他们反而主动迎合‘老子化胡’一说了。”常千户说。
“他们没有和道教竞争的压力,就算承认了也无所谓——而且我怀疑他们这个教派,到底是海西十字教借用了道教的东西来完善自己,还是反过来,就是道教的希腊化。”道衍和尚质疑道。
“佛道算是同辈之人,不能承认对方占便宜的说法;但他们似乎就是被道士教化出来的,所以对于认老子当祖师,反而完全没有心理压力了。”
“我和拜上帝教的教主王师父,谈论过此事。他用希腊式的逻辑论证,给我讲过他们的理论。”他告诉常千户:“王师父说,已知,东汉人就有记录,说罗马人有类中国;又知,拜上帝教的开创者,天兄移鼠天尊,是西汉元始元年出生的,确实是这个时间段的罗马人。据此,可以得出结论,天兄移鼠也‘有类中国’,是个近乎中国人的人物了。”
“罗马汗国上层有不少汉人,平日里也和东方多有来往。靠这种论证,才能避免中原认同和当地的拜上帝教发生矛盾,把二者的优势都利用起来。至于法国那些个教派,我觉得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蛮夷执拗而自大,总觉得自己的学说是天理,容不得丝毫变动。既没有佛法中的大智慧与看透一切后的豁达超然,也没有大儒的远见和实用精神。”他说着,又补充道:“哪怕道教,都比他们懂得踏实做事的道理。”
“所以,虽然都是异域而来,但他们别说佛教,连拜上帝教都比不过。”他摇摇头:“那在中原人看来,他无论说了什么,也不过又是一场‘胡僧说八道’而已。所以,也就不用纠结这件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了。”
“这样……”常千户点点头:“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师父您看得透啊。”
“嗨,你刚才不是还说,因为吃过亏,所以有经验么。我们僧人也是真的吃过亏啊。”道衍和尚无奈地笑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