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从汉朝的经验看,当地豪强地头蛇,其实并不需要特别照顾。汉高祖进入关中的时候,借助军事力量,迅速压服了当地,之后就约法三章,直接给平民减少负担,很快得到了民心。之后的战争里,秦地的人大量参军,成了汉军的骨干,以至后人有议论说,楚汉战争就是把秦灭六国重新打了一次。”郭康解释说。
“明太祖相对于其他竞争者,军事上的相对实力,可能还更强一些。元末能找到的平民人才,也肯定不至于比秦末还少。但汉高祖能任用各种出身的人,钳制老贵族和地方豪强;明太祖却做得很粗糙,经常一片一片的出事,只能在事后,用更加残暴的手段强行弥补。我觉得,这一方面可能是性格差异,一方面也是在政治上,他没有汉高祖成熟的缘故。”
“也可能是那些元绅真的有用吧。”史惠贞猜测道。
“有用的话更不能这样了。这些人都是吃硬不吃软,而且再软也没办法啊。”郭康摇摇头:“元朝对江南的管理,几乎就是没有管理。明朝再怎么拉拢士绅,也不可能做到元朝那种程度了,所以,士绅怀念大元,也是理所当然的。”
“实际的结果,也是如此。你看看这些资料、史书,自然就知道了。”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两本书:“你看,要是你喜欢看书,懂得历史,只要把这两本一对比,就能看出很多乐趣了。有时候,读书不仅有用,还很好玩呢。”
“这又是什么啊?”史惠贞问。
“元明两家各自编的元史的第一卷。”郭康把书放到桌上:“当然了,严格说来,他们都不能叫《元史》就是了。”
“怎么说?”史惠贞确实有兴趣起来。
“最早,是明朝想编一部《元史》。因为史书这东西,讲究‘盖棺定论’。编出来,等于宣布这个朝代已经结束了。虽然元朝的残余势力,依然到处都是——或者说,就是因为到处都是,所以才得赶紧想办法打击这些残党的合法性。从法理上,宣布元朝已经结束了,就是办法之一。”郭康说。
“所以,明朝刚建立,就开始着手编写《元史》,而且明太祖都亲自出面,天天催,想要几个月内就尽快完工。但编书的人,本身就有大量元朝遗老,对明朝根本没有什么好感。时间紧,加上大家不情愿,导致这书的质量很差。”
“到后来,虽然书编好了,但因为矛盾日益激烈,甚至发生了参与编纂的人员叛逃爪哇的事情。而且,由于牵连人数众多,就算严格处理,也没办法让整个项目恢复正常,只能草草收尾。结果,就导致这书,各种意义上,其实都没有编完。就算成书的这部分,也漏洞百出,甚至藏了一些,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攻击明朝的内容,实在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严格说来,它不能叫《元史》,充其量只能叫《元史稿》。”郭康指了指其中一本:“就这个草台程度,实在是没法说。”
“原来还有这么个故事啊。”史惠贞恍然大悟。
“你知道就行了,不要给明朝人乱说。”郭康特意嘱咐道:“我倒不指望你能一下管住嘴,不过这个想说清楚,也是需要一些知识量的。你就记住,他们听了这个,估计会不高兴,就行了。”
“这也不难理解吧。肯定不想让大家都知道,他们连书都编不好吧。”史惠贞理所当然地说。
“不止。”郭康摇摇头:“我们一直说正统性什么的,所谓正统,总得有个‘统’。”
“一个朝代是否是正统,最重要的因素,倒不是面积大小,而是是否有法理上的竞争者存在。因为正统性,其实是个祭祀权方面的问题,而在华夏的国家组织体系里,天子的祭祀权,是排他的。如果有多个竞争者同时存在,那就说不上统一,只能把大家都算做割据政权之一。这就是古人总说‘天无二日’的缘故。”
“秦朝放现在,按面积算并不大,但人家依然是第一次统一,因为天下已经没有敢和他竞争天子位置的政权了;反过来,北宋的时候,却一直有其他竞争者存在,大宋也无法消灭他们,或者迫使他们在外交场合,放弃对天子的宣称。所以,即使北宋的实际控制面积估计比秦朝还大一些,他也算不上统一王朝。”
“这个问题,其他王朝也同样会遇到。明朝也不例外。”郭康分析了一圈,最后说道:“你看,如果不把元朝的残余势力消除,哪怕领土已经超过了大宋,也依然会在合法性问题上吃亏。”
“这事儿要是细究起来,就会很尴尬。因为现在,确实还有个对立的宣称者存在,不是你说不算就不算的。但是这么一来,朝廷大概就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割据政权了。”
“所以,这个事儿,大家知道就行,别给他们说。我给小吴王他们,介绍神学知识的时候,讲过这个问题。结果一说朝廷其实是个大号大宋,他们就集体破防……”
“这样啊……那元人那边呢?”史惠贞问:“他们也有这个问题吧。”
“对,而且那边其实更草台。”郭康回答:“元朝遗老自己编的,其实也不能算《元史》,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能承认元朝结束了。所以,这东西就是个资料汇编,也没有什么特殊价值。”
“有时候,这两本里头的内容,甚至都是一样的。因为都没有时间细细整理,只能对着原始材料直接抄。要是没有封面和说明,估计就只能从避讳字里看出是谁家的了。”
“真的么?是避讳什么?”史惠贞问。
“‘元’自己就是个避讳字。”郭康回答:“有两种说法,一个是为了避讳明太祖的名字,所以早期的资料里,‘元’都被改成了‘原’。后来好像还是他自己出面解释,说这种情况,不需要避讳,后续的一些资料才恢复正常。但早期的版本一直没有改回来,到现在,有些书里,‘元朝’还是‘原朝’呢——实际上,这个‘原’就是‘元’。”
“另一个说法,是元朝情况特殊,而且在民间名声不太好。所以,百姓和一些官吏,都不想碰这个字。比如‘元任官’,是指之前离职的官员。但是,也容易被误认为是元朝时任命的官员。所以官府文书里,都会写成‘原任’,以作区分。总之,看到这种替代,就知道是明朝的东西了。”
“这还挺复杂的……”史惠贞挠挠头。
“是啊。虽然时间不长,但有些习惯,已经养成了。”郭康说:“其实,‘元’这个字,也有‘最初、之前’的意思,比如陆游的诗里,就有‘死去元知万事空’一句,就是用的‘元’。但明初那几年之后,这种用法就变得少见,基本都被‘原’取代了。”
“当然,这也不算意外。据说先秦的时候,邦比国更加常用,但因为汉高祖的名字是邦,大家都要避讳,所以国取代了邦,一下成了最常用的字,此后就一直这么延续了下去。可见,语言这东西,确实很容易发生变化。而从这些变化里,也可以看出各种大事的影响。”
“同样,看习惯用法的区别,也能知道是来自哪个时代、谁家的势力范围。要是现今的文书,里头还是‘元来’、‘元籍’之类,那肯定就是那些元朝势力了。”
“明白了,明白了。”史惠贞连连点头:“那这两本也给我看看吧?”
“你还是先看之前给你那几本。”郭康提醒道:“看完之后,如果没问题,我就把学堂里用的《春秋》给你一份。至于元史,我就是举个例子的。这东西一团糟,无论哪个版本都挺……抽象的,还是别给新人找麻烦了。”
史惠贞似乎不太明白,不过对于郭康的安排,倒是没有什么意见,郭康再次松了口气,站起身,把她带出了办公室,让修士们给她也准备一份午饭,就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