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片刻之后,一双苍老的手端着一盘窝头,递到了她身侧。
心口一震,怀玉猛地回头。
阿婆的脸上有深深的褶子,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了,她牙掉了许多,说话都不太清楚,可怀玉还是听见了。
她说:“殿下,我儿子媳妇都在抬水浇地,我来谢谢你。”
眨眨眼,又眨眨眼,怀玉看了看那盘子里的窝头,喉咙紧了紧,复又笑道:“老人家,你该给谁就给谁,不用听他们的来给我。”
阿婆怔了怔,问她:“你是长公主吗?”
旁边的护卫皱眉要上前责怪她言语无礼,李怀玉伸手将人拦住,缓慢地朝她点头。
“那就是给你的。”阿婆一笑,牙床都露了出来,“你是个好人。”
满盘的窝头塞进她手里,怀玉满眼迷茫,甚至看了看下头的就梧,怀疑是他们专门请来让她高兴的。
然而阿婆道:“我是两年多以前,从江西过来的这里。你救过我家一回,这是第二回。”
大兴六年的江西干旱,瘟疫蔓延七县,更要以不可遏止之势席卷整个江西,若不是长公主当机立断封城,那药石无灵的病,定会害死更多的人。
阿婆不懂朝堂纷争,她只知道她们家得救了,因为长公主。
而这一回,也是得益于长公主,旱了多年的一线城有水了,他们能浇地,能种粮食,能继续活下去了。
一盘窝头,相当于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她全端了来,手在满是补丁的围裙上擦着,显得有些局促。
李怀玉呆愣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口。
干涩的口感,远比不上赤金的手艺,可她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殿……殿下?”旁边的护卫想劝,怀玉摇头,生生将一个大窝头吃了下去,末了抱着盘子朝那阿婆道:“我都会吃完的。”
阿婆笑了,连连点头。
李怀玉问:“您家在哪儿啊?”
“不远,就在西郊外。”阿婆指了指,“我也该回去了。”
看了看那方向,怀玉点了点头,朝旁边的护卫示意,后者了然,扶着阿婆下了城楼,捎带上了几袋米,一并送回她家。
江玄瑾上来的时候,就见李怀玉抱着一盘窝头在发呆。
他不解,走过去看了看,那盘子粗糙,窝头也粗糙,但她手指上沾着碎屑,显然是已经吃掉一个了。
“殿下?”
听见他的声音,面前这人抬头,一双眼灿若星辰。
她像个孩子似的举起手里的盘子,睁大着眼向他炫耀:“这是一个阿婆给我的!”
江玄瑾没明白,她连忙指了指下头还在被百姓围着的那群人,又指了指手里的盘子,咧嘴道:“我也有!”
微微一怔,江玄瑾垂眸:“一盘窝头,你就能高兴成这样。”
“你不懂!”怀玉止也止不住地笑,眼里满是璀璨,“她说我是个好人!”
这么久了,一直活在朝堂的尔虞我诈里,她听惯了群臣和百姓的谩骂,也听惯了身边人的安慰。第一次有人这么真诚质朴地夸她。
像江玄瑾这种声望极高之人,对人的崇敬和爱戴定是习以为常了。不像她,等了八年,才等来这么一盘窝头。
后头的乘虚皱着眉,欲言又止。
主子怎么可能不懂呢?他要是不懂,就不会费尽心思替她换来如今这局面。
“我是不懂。”江玄瑾淡声应她,神色自如。
李怀玉心情好,笑着就问:“君上要不要随我下去看看?咱们顺便谈谈丹阳和紫阳两地之事?”
“不要。”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然而,两炷香之后,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沿着护城河前行,车内铺着厚厚的被褥,怀玉窝在角落里,给自己腰后垫了枕头,舒服地出了口气。
面前的紫阳君很是嫌弃地跪坐在松软的被子上,身子依旧挺得笔直。
“你不累吗?”怀玉挑眉,“这车就是用来躺靠的,坐着反而不舒服。”
“殿下有话直说。”他冷淡地道。
李怀玉轻笑,撑着下巴看着他,道:“陆记正在给一线城供货,丹阳边城的货源不够,还有些要从紫阳边城运。但紫阳对丹阳严得很呐,东西运不出城门,还请君上行个方便才好。”
与他同乘,就是为了给陆景行求情?
心口一紧,江玄瑾冷笑:“若是我不行这方便呢?”
轻哼一声,怀玉气势十足地开口:“你要是不行这方便!那我就!”
身子挪啊挪,挪到他旁边,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李怀玉展颜一笑:“那我就多求求你。”
陡然软下来的语气,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一直往下沉的心给托住了。
胸腔里闷疼得厉害,江玄瑾盯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沉默许久,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哑:“你这样做,不怕陆景行生气?”
怀玉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他不会生气的。”
“也是。”江玄瑾颔首,“这么多年了,他能一直在你身边,总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可不?陆景行在赚钱方面,的确是本事过人。
怀玉暗笑,看着他这想甩开她又不忍心的模样,得寸进尺地伸手过去,钻进他的指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般,与他十指相扣。
江玄瑾脸色很难看:“殿下。”
“嗯?”
似是觉得难以开口,江玄瑾瞪眼看着她的手。
怀玉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好吗!不是要了休书了?不是要与陆景行成亲了?突然与他这么亲密做什么?
感觉到她在调戏他,江玄瑾很恼,薄唇紧抿,眉心也拢了起来。
“好玩吗?”他问。
怀玉笑眯眯地点头,将他的手扣得更紧:“可好玩了。”
“停车!”他低喝一声。
外头的马一声长嘶,怀玉身子跟着往前倾,立马“哎呀”了一声。
江玄瑾是想起身下车的,可一听这动静,僵硬片刻,还是扭头问:“又怎么了?”
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李怀玉道:“难受。”
车行在河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玄瑾咬牙,吩咐乘虚:“回公主府!”
“哎,不用。”抓着他的手,怀玉痞笑,“继续往前走走就好。”
江玄瑾:“……”
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殿下就不能放过我吗?”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为何还要戏弄他?
动了动与他交握着的手,李怀玉唏嘘:“君上,我的力气一点也不大,你要是不喜欢,完全可以挣开。”
就是仗着他不会挣开,所以才来同他玩这样的把戏?江玄瑾气极反笑:“罢了,殿下的要求,本君应了就是。”
“多谢啊!”怀玉乐了,却还是没松开他的手。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江玄瑾很不明白。
在江家的家训里,已有夫家却与他人亲近,按规矩是要刺字于额,逐出家门的。他很清楚,这样的行为有违礼教,有违纲常,他若再不挣开,也算是同罪。
可鬼使神差的,他没动。
李怀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一双杏眼瞅着他,像偷腥成功的老鼠似的,一个没忍住,还直接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