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她雍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四下里顿时响起了不少失望的叹惋之声,显然都是觉得还没看够。
但也有不少人的注意力,就此转移到了薛无救的身上。
谁都知道,紫衣剑侯薛无救与新剑皇关系匪浅。
如今薛无救在这里,口中却说剑皇曲正风今日不会来?那……薛无救来这里干什么呢?
其实薛无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一则是为了与夜航船之间的旧怨,看看对方要玩什么把戏;二则是为了左流,毕竟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疑云重重,至今都没有什么明白的说法。
遭遇沈腰……
算是十足的意外了。
薛无救想不到对方到底是什么目的,眼见着沈腰已经入内,且悬价的时辰将至,左右也没等到曲正风的影子,便干脆地一转身,也往里去了。
请柬递过,自有人将他引到早已经安排好的顶层“艮山”一间。
“薛剑侯请。”
大管事照旧将人引到门外,而后悄然退走。
薛无救“嗯”了一声,对白银楼的规矩也有所耳闻,并未在意,便推门而入。
最顶上这三楼皆按照五行八卦来排名字,其内的装潢,也大抵与其名相合。
“艮山”一间内,桌上摆着的是依势的盆栽古松,两侧陈列着一块块色彩形态各异的奇石,窗前更飘来一阵奇绝的幽香,闻之令人心神倾倒。
只是窗前每一卷竹帘,此刻都紧紧地垂着。
外面的光线被遮挡,屋内便昏暗至极,薛无救一眼乔建国,只看得见几盆花模糊的轮廓,倒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
他返身将门合上,便要行至窗前,将这竹帘卷起。
没想到,才往窗前走了三步,前方浓重的阴影中,竟忽然传来了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
“什么人!”
薛无救大惊不已,何曾想过白银楼安排的这房间内,竟会有其他人?而且他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察觉!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修为?
当下眉头一皱,薛无救的神情已经凛然到了极点,手指往剑上一按,眼见着就要拔剑出鞘。
然而,接下来那阴影中传出来的声音,却让他顿时愕然。
“你来得,可算不上很早。”
“你……”
这声音!
并没有任何笑意,只给人一种平直之感,可偏偏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尤其是这声线……
薛无救与他可是多年的挚交了,如何能听不出是他来?
当下真是又惊又怒又不明白:想问一句“你不是不来吗”,但一眨眼又想到了更关键的点上,忍不住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可是白银楼啊!
更不用说今日要悬价左流,里里外外早已经被围成了铁桶一个,更不用说周遭还有重重大阵守护。
他若是递请帖起来的,明日星海只怕早就炸开锅了!
可若不是递请帖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很重要吗?”
声音里透着一点漫不经心,他的身影微微一晃,终于从窗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中剥离了出来,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切都是晦暗的,唯有衣袍上隐约的织金绣纹,在黑暗里闪烁着流光。
“你在外面,遇到沈腰了?”
薛无救顿时无言。
他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已臻化境,就卡在那突破入世的最后一步而已,但却没有想到,已超然高绝到这般境地,连外面发生的事也一清二楚。
“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怎么,你跟沈腰……”
“她的来历,甚是古怪。我如今只染指了明日星海,还未对妖魔三道有任何打算,如今却不是我找她,而是她找我。”
“啪嗒”,手指一翻,有清脆的响声。
薛无救看过去,只看见他指间掐着一枚指长的、绘着银纹的深青色玉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白银楼提供给所有来客的“悬价名录”。
“这女人有谋算?”
“等过两日,应该就清楚了。”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笑了一声,可没有半点的惶惑,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沉稳与从容。
“今时今日,你我还是收收心,观一观白银楼这一场大戏……”
大戏?
薛无救心念一动,抬了眼眸起来看他,便见他身形一动,竟是转了过来。于是,那为浓重阴影遮挡的熟悉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
一只手,朝着他递了过来。
指间夹着的,是那一枚玉简;声音里含着的,却是一种让人分不清是寒还是热的笑意。
“悬价的名录,你不想看看吗?”
*
看看?
见愁望着这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长手掌,也望着他指间夹着的这枚玉简,却是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澹台修不由笑她:“我看仙子对此次悬价也是很感兴趣的,真的不想知道,这个左流此次定价几何吗?”
定价几何……
见愁顿时无奈了起来:她本是为了左流而来,无奈如今囊中羞涩,又不如她家小貂那般有敛尽天下钱财的本事。就算左流的底价再低,回头众人一叫价就上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机会?
只是澹台修都这样表达善意了,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多谢澹台公子。”
当下,她也没遮掩,道了一声谢,便将玉简接过来一看。灵识轻悄悄探入,一切记载在玉简上的信息,便悉数迸入脑海。
梧桐钩,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每一件拍品,都有着不凡的来历。
甚至还有十羽孔雀胆这样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神物,更不用说这闻名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了!
纵是见愁并不十分熟知十九洲上种种奇珍异宝,在此刻看了这名录,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若非她好歹还算见过世面,只怕早已眼红。
当下,是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跳过了这些名字,灵识直接朝着最末扫去,于是,“压轴悬价”四个字,便跃入了见愁心神之中。
那一瞬间,饶是见愁定力惊人,也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
“十、十万?!”
压轴悬价,左流!
底价——
十万灵石!
她是在做梦吗?
见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手中玉简半天,明明身处白银楼中,却恍惚坠入五里云雾,只觉脚底下都轻飘飘一片。
“这……”
夜航船怎么不出去抢呢!
见愁虽从来没有打理过崖山一应琐事,但曾听诸位长老和师弟闲聊过,也大略知道一个门派的灵石开支。
十万,十万是什么概念?
中域左三千一个百人左右的中等门派,一年的灵石开销也不过万余,十万灵石足够花上小十年了!
而且这还是左流的“底价”,上不封顶!
原本还想着砸锅卖铁,也许还有机会救出左流,但如今……
见愁心里发苦,忍不住想叹气:若是昔日那个小混混左流,知道自己如今这身价,不知是不是会得意地笑起来呢?
可她啊,如今只觉得一颗心都幽幽地沉了下去。
只是当着澹台修的面,还不好有什么太过的情绪波动,只能扯了扯嘴角,涩然道:“这定价,未免也太高了吧?真的会有人为了一个左流,出到这个数吗……”
她有些怀疑。
澹台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摇了摇手指:“仙子这就是杞人忧天了,今天来的大人物不少,说不准还有崖山昆吾的来暗插一脚,所以出得起这个数的,可不在少数。更不用说,还有区区在下我啊。”
“澹台公子?”
见愁微有诧异,为之一怔。
她本是暂时没反应过来,但这神态落到澹台修的眼中,便成了一种对他的怀疑,当下佯作不满,抱怨起来:“仙子真是一点也不相信在下啊。要知道,这明日星海,少有几个人敢跟在下比财力呢!”
“……”
这么有钱?
见愁狭长的眼尾微微地一挑,一双潋滟的眼眸底下,便亮起了一点幽微的暗光。
澹台修并未察觉这一点记不起眼的变化,只在眼角眉梢上挂上一点春风般的得意,踱步至窗前,朝着外头另一扇窗前一指。
“仙子知道,对面是谁吗?”
那一扇窗前垂着竹帘,见愁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摇了摇头:“并不知晓。”
“对面是妖魔三道之一的傀派少主沈问醒,傀派擅制傀儡,沈问醒制血仆与活死人,更是个中翘楚。似左流这等的极品傀儡材料,他定势在必得。”
澹台修说着,唇边的笑意,已然变冷。
“此人与我素有大仇。今日我来,一半为左流,一半为他。”
“哦?”见愁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澹台公子要与此人一争?”
“争,如何不争?”
澹台修手指叩击着窗棂,面上一片肃杀,声音却越发悠然。
“我澹台修什么都没有,就是钱不少。仙子知道吗?我最擅长的事除了双修,其实还有一件——仙子,你听说过‘哄抬人价’吗?”
哄抬人价?
见愁一愕,只觉得这词儿新颖到了极点,但内中藏着的意思,也阴险到了极点。可她偏偏……
竟有一种忍不住叫好的冲动!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样的好事,竟也被自己给撞上了?
见愁的心思,早在澹台修说他有钱的时候就活络了起来,此刻望着澹台修,就好像昔日看着牙齿缝里藏乾坤的小貂,看着海面上才露出一角的、闪闪发光的金山!
她轻轻握紧了手指,笑道:“这词生僻,往日却不曾听过。”
“那不急,仙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澹台修那暗银色的瞳孔里,闪过了几分笑意,回眸看见愁时,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像一下真诚了许多,但一眨眼,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
于是,难得有几分纳闷。
但很快,随着外面一记穿破云霄的黄钟之声传来,这几分纳闷,也就被他抛之于脑后——
“当!”
沉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起来,回荡在白银楼这接天的高处。
隔岸台上,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长髯白发的红脸老者,待得钟声一落,便朗笑着开了口:“诸位今日大驾光临,诚令敝楼蓬荜生辉。有劳大伙儿久候,老朽愧煞。目今时辰已到,白银楼悬价马上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铺完了,后面就是戏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