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见过这般表情的扶道山人。
即便是已经跟了横虚真人七百余年的昆吾真传大弟子赵卓, 在远远看见自崖山方向而来的那一道幽微的毫光时, 也不由得怔神了半晌, 才迎上前去。
“拜见扶道山人。”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依旧,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盖在头顶, 披散在肩上,看着依旧与往常那个不修边幅的扶道山人无异。
只是此刻, 他脸上每一条横生的皱纹中,都夹着冰寒的冷意。
人化一道光, 落在了那浮于昆吾主峰上方的云海广场上, 却浑似没听见赵卓的问好一般, 径直向尽头恢弘的诸天大殿走去。
早已经停止运转的周天星辰大阵, 依旧化作一道道水银一般的华光,在大殿的高处、横虚真人的背后流动,越发衬得他这一身仙风道骨的傲岸。
手中拂尘低垂,他已经沉默有很一阵了。
在扶道山人跨入此殿的瞬间,他便转过身来,望着对方, 沉默了半晌, 终究长长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 风满楼啊……”
大乱将至,风雨将生。
似他们二人这般傲立于十九洲顶端已久的巨擘级人物, 可以说早已经到了外物不乱心的境界。
只是事涉崖山昆吾, 说不动容, 实在是假。
尤其是, 昆吾死了一个元婴后期的长老,而扶道山人,更是痛失了自己的爱徒……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其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
可这样的表情……
十一甲子之前,横虚真人是见过的。
“自你徒儿见愁与我弟子谢不臣同探隐界未归之后,你我两门便生嫌隙,久不通消息。可在面对极域、刺探雪域这件事上,你我都错了……”
二十三名昆吾人啊,说没就没了。
横虚真人看向了天际飘荡着的浮云。
这个时辰,实在还有些早。
灿烂的朝阳才刚刚从东面的群山之中钻出来,却偏偏在这中域左三千广袤的土地上,蒙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这个时候的横虚真人,眉目间都是一片的沉凝与悲悯。
忧心天下疾苦,以维护正道为己任。
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首座,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也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横虚真人……
扶道山人注视他已经久了。
他本能理解此时此刻对方心中的感受,可偏偏,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十一甲子之前,横虚脸上那同样的沉凝和悲悯。
“哈哈哈……”
于是,几声带着一点嘲讽的大笑,便没由来地突然从他口中出来,而后却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一面笑,一面摇头。
“横虚啊横虚,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啊?何必在老子面前这样惺惺作态?”
“……”
那一双通达天机又深邃平和的眼,慢慢看了过去,横虚真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有眉间略略冷了半分。
“扶道,在你心目中,我也算那卑鄙无耻之徒吗?”
“哈哈哈,你横虚是什么怪物,自己不清楚吗?”
扶道山人摆了摆手,却是笑得更厉害了,仿佛半点没把横虚真人放在眼中,也似乎半点不为那殒身雪域的七弟子伤悲。
只有那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已悄然紧握。
他走上前去,只道:“还是来说说雪域密宗那边的事情吧。除了之前派出去的人探听得的一些消息之外,我徒儿见愁,也带回来了一些消息……”
说话间,他已经大刺刺从横虚真人身边走过。
横虚真人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他已经一点也不在意地坐到了大殿上方的台阶上,自怀里摸了一葫芦酒出来,慢慢喝着。
只是今天,美酒没有配鸡腿。
于是,横虚忽然就想起了二百多年前,一人台上,那一名名叫余知非的年轻弟子。
一身天青色长袍随风,俊秀的眉目间,是四分的自信,三分的谦逊,三分含蓄的意气风发……
也许,为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生出嫌隙,是他们两派在这十一甲子以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
“想必大师姐也知道,这些年来,雪域密宗,不仅出现了圣子寂耶,且还发生了频繁的内斗。其中新旧两个派系,犹如北域阴宗与阳宗一般,水火不容。”
“昆吾与崖山,乃是中域砥柱。”
“在察觉这些之后,为免重现十一甲子前的悲剧,两派都派了人前往。只是这些年,我两派嫌隙暗生,所以都是单独行事,并未协同……”
眨眼已经是两日后,可那天议事堂中郑邀的一番话,还在耳边,回荡不绝。
见愁盘膝坐在自己屋内,看着平放在膝头的那一柄黑铁长剑。
二十一朵宝相莲花纹庄严地打在剑身上,让它轻而易举地区别于其他长剑,有一独特的、藏在尘世烟火中的禅意。
该是极有来历的一把剑。
可是,此时此刻的见愁,实在无心去参悟。
当初十数柄宝剑失主飞归武库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同时,也让她再一次地开始思考,这当中的来龙去脉……
无疑,人是崖山这边派出去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出事,更没有想过,会出这样大的事情。
因为他们查探的,并不是密宗的内部,只不过在外围游走。
雪域密宗,地处北域高原极寒处。
虽自称是当初佛门分裂远走北域的一支,但其宗内诸般的规矩,皆大异于当初的中域佛门。
其全宗的核心,名曰圣殿,修建在雪域圣山的最高处。
传说中的圣子寂耶,便居住在圣殿之中。
而周围的附属宫殿,则是密宗修为高深的法王与核心弟子们常年居住之地。至于普通一些的弟子还有其余的信众,大多住在圣山之下。
所谓的“外围”,指的是以圣山为中心的三百里范围开外。
这个区域,人烟稀少。
慢说是三五里看不到一个人,即便是有聚居的区域,里面也大多是普通人,即便有修士,修为也基本不超过金丹。
所以,按理说,崖山这边一群人,且还有元婴期的余知非带着,不大可能出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出事了,也有通讯灵珠立刻反馈师门。
如今的崖山掌门与诸位长老都在,更别说还有扶道山人在。怎么算,都出不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
直到那十余柄剑飞回武库,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也就是说,崖山那么多的修士,甚至还有余知非在,竟都没有一人能在出事的时候,朝师门发出半点消息!
听说,昆吾那边也一样。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全军覆没;要么,就是人还没出事,但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发出消息。
但不管是哪一种,细细想来,都让人心底发寒……
尤其是,昨日崖山诸位长老,经过多番验证之后,终于确认:约莫是从崖山昆吾弟子出事的同时开始,所有发往雪域的风信雷信,都无法抵达了。
整个雪域的上空,仿佛有一道严实的屏障罩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也就是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外界已经无法简单地探知了。
见愁对雪域密宗的印象,从来不好。
在她眼底,从极域开始,这所谓的密宗,就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带血的阴影。
如今,这阴影已经化作了一片恐怖的阴霾,压在了她的心上。
扶道山人去了昆吾也有两日了,可对于与横虚真人商议的情况,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发回来一道雷信,让郑邀带着人如期参加这一届的小会。
“大师姐,我们该出发了。”
正想着,笃笃的叩门声便从门外传来。
见愁从沉思中收敛了心思,也强迫自己松开了那紧皱的眉头,只是面色依旧不大好。
“我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便深吸了一口气,将膝上的燃灯剑收入鲛皮鞘中,起身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白寅。
一身雪白的长袍上绘着泼墨山水,一派风流写意,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与见愁没有什么差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深厚与沉重。
相比起见愁,他与余知非修行的时间相仿,排行也都靠后,所以平日相处的时候也多。
昔年朝夕相处的师弟,就这么忽然没了……
纵是修行已深,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更何况,崖山门下,皆性情人。
见见愁出来,他勉强笑了一笑,才道:“寇师兄、沈师兄和其他两位师弟,都说不去昆吾,就坐镇门中。所以此次小会,还是掌门师兄带着大师姐与我一道去昆吾。”
这是个多事之秋,总要留点人以防万一。
见愁明白,所以只点了点头。
她抬眸向着绝壁之外一望,新一届要去参加小会的崖山弟子,已经都站在了灵照顶上,而那高高的拔剑台上立着的微胖身影,则是掌门郑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两天没见,也或许是她这两日太过恍惚,竟觉得郑邀看上去似乎瘦了那么一点。
见愁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只道:“我们也下去吧。”
说完,便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接落到了拔剑台上。白寅紧随在她身后,很快也落了下来,在她身旁站着。
两人一道给郑邀见礼:“拜见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