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么想,面对黑压压一百多名拜见自己的举人,耿定向还不得不端着老师的架子微微颔首,心里却无比后悔为了以示公正,直到抄榜前方才拆开糊名,直接记录名次。结果这看似绝对公正的手段,却拆出来一个徽州府的解元,外加二十个徽州府的举人!南直隶总共是十四府四州,苏州府的举人每次都在二十上下,其次是常州府松江府,再接下来才会轮到徽州,这次苏州府也总共不过二十一个举人而已。
要怪只能怪自己只注重绝对公平,忘记了相对公平地调剂一下各府中举的人数!
而且汪道昆那个颇有名气的侄儿竟然也上了榜,名次竟然还比较靠前,他事后特意找出了汪孚林的卷子来看,就只见文字四平八稳,根本不像是十七岁少年的行文风格,而且带着几分新安理学的正统严谨,丝毫没有王学泰州学派的影子。就算当初再让他看十遍,他也不会黜落这样的卷子,就不知道柯镇和方岩一个王学一个湛学的嫡传弟子,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学生来,完全是见了鬼了!
然而,榜都挂出去了,今天都已经是鹿鸣宴了,耿定向也只能把名利得失之心全都抛在一边,按照一贯的套路对举人们加以劝慰和训诫。然而,终究这师生名分不像会试那么严格,副主考又是风趣的人,鹿鸣宴开始没多久,他就和举人们说笑了起来,同考官亦然。只有耿定向始终淡淡的,并没有理会那些试图拉关系的举人。而他毕竟曾经督学南直隶,今次高中的举人们昔年几乎全都受过这位大宗师的训导,也就只能凛凛然如对大宾,不敢调笑。
因为百多人不可能一个个报名。夹杂在众人当中的汪孚林自然乐得低调不出头。然而,尽管大明朝出过杨廷和这样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这样的天才少年。可少年举人还是和少年进士一样金贵,颇受人瞩目。眼尖的副主考似乎是瞅着他脸嫩。竟越过前头几桌人,指着他笑问道:“你,对,就是你,今年应该不到二十吧?”
汪孚林一见很多双眼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脸上,不禁有些头疼,暗自埋怨身边的程乃轩比自己瞧着要老,这才让他被挑了出来。可被当众问了。他又不能不答,只能尽量从容地答道:“是,学生今年十七岁。”
“十七岁的举人啊!”那副主考惊叹了一声,随即看着左右笑道,“我记得我十七岁才刚考中了秀才,果然是后生可畏。”
汪孚林吃不准自己该不该回答,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耿定向却突然开口问道:“你是哪府哪州的人?”
“学生徽州府歙县汪孚林。”
面对这么一个回答,耿定向简直不得不哀叹自己这糟糕的运气。他只是想随口问一声,以免回头举人们回去说自己高傲不好相处。可谁知道无巧不巧竟然就挑中了汪孚林!他和汪道昆不算交情非常深厚的朋友,那次汪道昆也只是作为巡抚正好巡视到衡州府,他因被贬心情愤懑。又是旧识见面,不免想起昔年旧事,有些忘情。这段过往明明应该没什么人知道的,但他总觉得有些忌讳。于是,他便点了点头,略有些生硬地说:“年轻人不要自矜,路还很长。”
尽管这话有些倚老卖老,但汪孚林承受能力强得很,再加上发现耿定向的态度有些微妙。他自然非常恭敬地拜领训示。好在那个刚刚问自己的副主考注意力转移得很快,须臾就开始问别人了。其他举人显然也没有在这种场合挑刺的意思,没人找茬。
他对于今天这种宴会上的饮食很不满意。觉得都是应付差事的食材,端上来又没有多少热乎气,更谈不上特色,正暗自算着时间,心想什么时候能回去,突然就只听有人开口说道:“对了,听说之前那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五城兵马司四处搜查,江兄你这个解元也险些被人抓了去?”
此话一出,四处顿时一片寂静。作为今科解元的江文明原本就在最前面的一桌,一瞬间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一下子就白了。紧跟着,他身旁却还传来了一声轻笑:“听说江兄在昨日放榜之后听说喜讯的时候,也险些欢喜得昏厥了过去,这可要保重身体啊。”
尽管知道夺下解元之后,除却光宗耀祖的荣耀,还会遭到各种明枪暗箭,可是在今日鹿鸣宴的时候就爆发了出来,江文明还是有些始料不及。那次东城兵马司放过了他,副指挥潘二爷又亲自致歉,可被人拖出去时那种被人围观的屈辱,以及举止粗暴的军士们在他的肩头和手臂上留下的淤青却还未褪去,连日以来的忧思少食,昨日听闻喜讯之后的大喜大悲,所有这些都不是这不到一天的休养能够弥补回来的。因此,他张了张口,竟发现喉咙突然哑了。
就在四周一片沉寂,仿佛只等着他自己为自己辩白的时候,他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道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江兄在徽州府素来有才子之名,从前那次乡试受挫后,他苦苦磨砺文章学问六年,却险些折辱于军余之手,本来就只是纯粹运气不好。要知道那桩案子后来惊天逆转,咱们这些当初应试的秀才险些被人当了刀子使,如江兄这样受辱的何止一人?再说了,乡试三场九天,谁不是熬得险些虚脱?他昨天在连日忧愤之后骤然得悉喜讯,支撑不住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