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三场结束,出场的秀才们人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再加上黄昏方才散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晚上宿在城中,有钱又或者家不在广州府城附近的,还会继续盘桓到发榜为止。但是,也有人和大多数人的选择大相径庭,某人就是从贡院街经丹桂里离开之后,就立刻到车马行租了马匹急急忙忙赶了出城,直奔家中。那便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卷子会遭到帖出处理的杜茂德。
他之前热衷功名的时候,多次参加乡试,又怎会不清楚每场试题的字数要求?
出城之后策马狂奔,当杜茂德赶到大同村口的时候,堪堪已经天黑。他是在从海盗中逃回之后,为了躲避可能有的麻烦,举家迁到这里来的,并非原住民。此时,大半个村庄都黑着,毕竟,点灯要花灯油钱,村中富户少,贫户多,大多早早吃过晚饭熄灯睡了。在这等时分走在村中路上,却得十分小心。好在他熟悉路途,此刻趁着天黑勒马徐行,仿佛留意脚下道路似的,眼睛始终在往四下里扫来扫去,不知不觉就让他发现了几分端倪,微微拧起了眉头。
当来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他轻轻敲了敲门,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了声音:“这么晚了,是谁?”
听出是妻子的声音,杜茂德心头一松,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是我回来了!”
随着他这回答,他只听得里头须臾就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就是开房门声,急促的脚步声。当院门在他面前打开时,他就只见十二岁的儿子杜铭掌灯在前,妻子在后,全都是满脸的惊喜。两人将他迎进门后,杜铭却还探出身子到外头张望了一下,旋即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继而把灯递给母亲之后。更是手脚麻利地栓上门闩,还在那木质门闩上直接挂了一把大铁锁。对于这种举动,哪怕出门时杜茂德已经有所预料,有所准备。脸色还是一下阴沉了下来。
因此,他等到进了自家正房,立刻低声问道:“怎么,我进了试场之后,他们竟然还不放过你们?”
“相公之前走时。说那邱四海见您进了试场,再加上海道副使周观察也会去当监试官,为了监视你,同时设法搭上周观察这条线,肯定也会设法混进贡院,这话是没错。阿铭到村中四下走动,只见其部属,不见邱四海本人。但我试图让阿铭出村去见他外公,却被人拦了下来,显然是不容我母子离开半步。而村中其他人若有和我母子来往。立刻也会有人警告我们,不要玩花样,所以我最初索性带着阿铭闭门不出。”
杜妻洪氏虽说小门小户出身,但公婆双亡后,之前丈夫一考就是那么多年,虽也有在社学当先生补贴家用,但家中田亩多是她操持,农忙时才雇人。而后丈夫出门游历,最后还闹了失踪,这整个家就更加完全都靠她支撑了。尤其是人人传言杜茂德死了的情况下。她以秀才可以优免两丁的政策说动族长出面,一口咬定丈夫没死,竟是一直坚持到了人回来。杜茂德回来之后要搬家,她也二话不说带着儿子随了他走。
而尽管在林阿凤身边当了几年的军师。理应身家极其丰厚,但杜茂德逃出来时,只总共取了三十两黄金带回,可就是这样一笔足可改善生活的钱,洪氏却丝毫不曾动用。用她的话来说,防止村人闲话。还是一切照旧来得好。
所以,知道妻子的能干,此刻又听到她在自己离开后的这番举措,他忍不住大生愧疚:“都是我拖累你了。”
“相公这是什么话?你在外多年,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委身于群盗之中,却不忘初心,我一介女流,操持家务教养儿子,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就在我和阿铭只能困守家中的时候,他外公那里却突然让人捎信到村里,说是突然生了重病。人是那村里的,我认识,但这么大的事情,对方捎来的却是口信,却还捎带了一封不具名的信,我拆开一看,发现人自称相公在广州府学的一个同学,向某位大人推荐了相公。”
杜茂德越听越觉得心头沉重,他的岳父远在新会,要借这个名义从那边派真正的村人给妻子报什么所谓重病的口信,其中花费的心思可想而知。可当听说有人以府学同学的名义给他留信,他就有些错愕了。这年头的县学和府学无不是做个样子,很少有进学的秀才会真心去学校点卯听课,除非县学府学中别设书院!所以,除却同年进学的寥寥数人,府学的秀才他几乎一个都不熟,更何况陷身贼中数年,这些科场中人更是显得很遥远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也不知道转过多少思绪,多少阴谋,最终简短地问道:“信呢?”
杜铭看到母亲对自己使眼色,连忙拔腿进了里屋,不多时就取了信来。他打开封口拿出薄薄一张信笺,只一看那秀挺的簪花小楷,虽觉得字迹不熟,却也立刻确定对方肯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这种小楷没有足够的时间磨练,绝对是写不好的,但唯独没有落款!而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对方自称追随了一位广东官员,更向对方举荐他,说他曾经得过殷正茂接见,才华横溢,只是稍有离经叛道,因而不容于官场……看完这封信,他忍不住竟是怔住了。
信上那些话,看上去确实是一个投了一位好东家的秀才写给朋友的,而称赞他的那些话,也确实相当中肯,而且看上去显然不知道他曾经陷身从贼,可是,如果对方只是那么一个秀才,那用得着通过岳父才辗转送来这封信吗?那其中意思是不是指,派来接应他的,正是其东主派的人?
可如果真是官面中人,对付这些来历不明之辈,何必那么谨慎?须知随着倭寇覆灭,官府对付海盗时,攻势往往异常凌厉,所以这些年海盗的日子很不好过,否则凭林阿凤曾经把林道乾打得落花流水,更敢一意孤行下吕宋。回来之后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求招抚?
“相公看完了?”洪氏见杜茂德捏着信,脸上表情却显然是在出神,就开口唤了一声。等其回过神后,她就继续说道。“这封信送来之后,那一日黄昏,有人翻墙进了家来,道是知道相公过去曾经为人裹挟,做过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如今村中有陌生人流连不去,想来是这些麻烦复又找上了门。所以,他捎话说,可以借由阿铭他外公的病,让我变卖除却家中田产和地产之外的某些物件,做出忧心如焚想要去探病的样子。我和阿铭商量过后,便照办了。”
对于妻子的这番决断,杜茂德再想想那封信,只觉得扑朔迷离。信上那推荐他的人仿佛不知道他过去的事,但真正找上门来的却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可不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到如今再装聋作哑,再岿然不动,那就不可能了,总得先动一动,再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就如同他在那必定会被帖出的策论卷子中动的手脚,又何尝不是希望,邱四海能够看到自己在帖卷中留下的破绽,以此认为他是心灰意冷,此次之后就决定重操旧业。如此可以放松警惕,可以让他在乡试结束赶回家中谋划脱身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