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喜欢打扮,是镇上所有楼姐儿里最漂亮的姑娘,现在却跪在那里,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污腻的头发简单盘了,发间的跳蚤此起彼伏,裸露的手臂不再白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烂疮。
“娘……”
窈娘的背影僵了一瞬,没转过身,而是趴在地上捂紧了自己的脸:“昭昭儿,别过来……”
还未走近便闻到窈娘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昭昭不敢想象窈娘这几月过的是什么日子。
“走开……别看我……”窈娘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娘怕吓着你……”
几行泪水透过脏污的手指,滚过灰败的脸颊,到下巴时已经黑了。
窈娘的一双手瘦得见骨,根本遮不住她脸上狰狞的刀疤,长长的一道,从眉上掠过鼻梁,刚结痂,还透着腥腥的粉和污秽的黑。
阳春三月,正是极暖和的天气,昭昭却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结冰,她听着窈娘的抽泣声,鼻酸得也想哭,可她不敢开口,仿佛一出声自己就会碎掉。
泪水渗出眼眶,昭昭不说话,哭也没声音,她颤抖着手替窈娘捉身上的跳蚤,白净净的手心攒出一把死去的跳蚤,像是冒着血点的黑芝麻。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才咬出一句涩得不成调子的话:“……娘,没事了。”
视线被泪水模糊,头顶响起虞妈妈的声音:“昭昭儿,你当初帮她私逃,她现在这副下场你看了可还满意?”
“虞妈妈……”昭昭仰起头,泪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求您救救我娘。”
虞妈妈年轻时也是个漂亮女人,自从做了老鸨便胖起来,一张肉脸,笑时谄媚柔和,怒时冷厉凶狠,此时却是平静的漠然:
“我原本最看好你娘,打算日后把这楼子交给她打点。谁知她又蠢又贱,被一个穷书生骗得晕头转向,赔了身子还赔钱。”
“她拎不清,跟到京城想和人家白头偕老,结果那男人中榜后把她当作污点,花银子杀她,她捡回一条命,却成了这副鬼样子。”
昭昭把头磕得咚咚响,求道:“我娘拎不清,被男人骗了……还请妈妈宽容她这次吧……”
虞妈妈抬起手中的烟枪抿了一口,悠悠吐着烟:“昭昭儿,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寻常女子都举步维艰,何况我们这些做婊子的?你娘觉得和我们抱团取暖辱没了她,不屑在这楼子里待着,野男人空口白舌说几句虚话,她就上赶子倒贴跑了。”
“我嘴上说着要让人逮她回来,你可见我真做了什么?我是把她当女儿养的,倒宁愿她飞得又高又远!”
“她要走我成全她,她若真攀上了高枝,我替她开心,绝不打半点跟着沾光的主意。”虞妈妈居高临下地瞧着地上的窈娘,嗤道:“可她现在落难了,想回来讨口饭吃,是万万不能了。”
昭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年纪小,还没开始接客,手中的银钱只有混吃混喝时漏下来的一点点,连身好点的衣裳都不够买。哪怕去找小多借了钱,也不够给她娘治病的。
眼泪已经干了,昭昭最后磕了个头:“虞妈妈,求你看在你和我娘从前的情分上……”
“情分?”虞妈妈冷笑,“我和你娘之间的那点情分,早被她丢干净了!”
一时间周遭都静下来,破旧的堂子中满是朽坏木梁的腐味,与脂粉味、恶臭味混在一起,居然成了一种腥腻绕鼻的死气。
“昭昭儿,不必求了。”地上的窈娘仍低着头,颤着嗓子道:“娘这次回来只是想告诉你……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娘没搏到前程,捞不了你了。”
两人原先计划着,窈娘押宝那男人,等他中榜了,窈娘再撺掇着他掏钱买昭昭出来。
谁知那男人中榜后不仅忘恩负义,还想将窈娘除之而后快。
如今人财两空,窈娘成了再也卖不出价钱的鬼样子,昭昭也不能再打着她的名义到处骗吃骗喝,丑妓女和小婊子要怎么在这艰难的世道讨生活?
许是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窈娘泣声道:“都是报应……”
虞妈妈收回目光,懒得再多说:“昭昭儿,你的身契还在我这儿,你可以住在楼子里,但你娘不行。自己动手把她丢出去吧。”
她抬脚就要走,衣摆却被昭昭扯住了。
“虞妈妈,我给你钱。”昭昭哭着说,“但我现在还没有,所以只能从份银里扣……我在楼里做两份工,有客人要听琴我就去弹,有重活我也可以干……”
虞妈妈从昭昭手里扯出衣摆,嗤道:“楼里多的是姑娘伙计,哪轮得到你个小丫头片子卖艺出力?”
她又要走,昭昭扑到她脚边,死死抱住她的腿:
“打胎落胎的事儿我也能做!妈妈您信佛,手上哪能沾血呢?”
“昭昭儿,你疯了……”窈娘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猫,过来扯昭昭的手,“那是害人命的事!”
世上达官显贵信佛信教是为了保富贵求长生,妓女们却是为了求个虚无缥缈的公平,下辈子切莫再生在泥里,一生都不干不净。
虞妈妈垂眼下睨,打量着昭昭的脸:
“昭昭儿,你有点小聪明,可到底还是个蠢人。你娘这副样子倒不如死了,你费时费力让她偷生几日又能如何?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等孩子生下来,你有什么本事养活两个废人?”
“佛家说因果因果,无因便无果。你小小年纪什么还没得到过,就稀里糊涂地开始还债了?你生了一副好模样,长大后找个老爷傍身,早日脱离苦海不好吗?你若带着两个拖油瓶,谁又肯为了一个婊子,多惹两重麻烦?”
一瞬间的失神,昭昭紧握的手指松开了,她怔怔地望着虞妈妈,再说不出一句话。
虞妈妈微笑,残忍而慈悲,用带着烫意的烟管点了点昭昭的眉心:
“不如我送你几两银子,你去买副砒霜来给你娘个痛快,也给自己省些罪受。母女情分和将来的几十年人生相比,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东西。”
“昭昭儿,快谢谢妈妈……”窈娘哭着说。
她按住昭昭的后颈,示意昭昭磕头道谢,昭昭摆开了她的手,定定地望向虞妈妈:
“妈妈,反正我娘现在这副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您让她在楼里待到死,我给您养老送终。”昭昭平静道,“我在这楼里待一辈子,哪怕将来有官老爷用八抬大轿来娶我,我也不走。”
虞妈妈用手挑起昭昭的脸,瞧了瞧:“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些小聪明耍到我这里来,不合适吧?”
昭昭从发间拔下一根木头簪子,削尖的端顶对准了脸颊:
“妈妈若是怕我反悔,我可以立马毁了自己的脸。”
她年纪还小,稚嫩的脸上挂着薄弱的决绝,手不停地抖着,像是怕虞妈妈真让她毁了脸。
“你啊,歇着吧。”虞妈妈看透她,笑了,“和我做什么戏呢?你这模样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我会放着钱不赚吗。”
见昭昭脸色白了一瞬,虞妈妈吐着烟说:“不过嘛,我答应你了。从明天起,你白天去前楼弹琴唱曲儿,晚上去后院洗衣打扫,粗活细活你都得干。”
“谢谢妈妈。”昭昭点头应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
“切记,不能伤了脸和手,做婊子的女人可以没心没肺没道义,却万万丢不得皮相。”
一袋子钱砸在她手边,昭昭看到钱,黑黝黝的眼睛泛起水光,像猫儿看到老鼠一样连忙抓住了。
头顶响起虞妈妈的嘲讽:“昭昭儿,真为子女打算的父母,哪会好意思成拖累?你娘装得一脸委屈,实际上在等着吸你血呢。”
说罢,虞妈妈挪着肥胖的身子走了,堂子里只剩了昭昭和窈娘。
两人沉默着一言不发,最后还是窈娘轻轻张开了嘴,却没发出半个音。
昭昭看着她,莫名觉得她无声而空洞的嘴像极了濒死的鱼。
可笑,可怜。
“娘,不必说了。”昭昭轻声说,“大家都活得这么不干不净,哪还敢斤斤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