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将玻璃瓶递到苏颂手中,重点起蜡烛,让他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
“六足、身躯由环节组成,通常有头胸腹三部分,成虫头上有触角和复眼——什么叫复眼,用显微镜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显微镜,直接看看蜻蜓——多数有翅,成长时多有从卵到若虫再到成虫的变态这是昆虫纲成员的特征蚕、萤、蚊、蝇、蜻蜓、蝴蝶、飞蛾,都附和其中绝大部分,故而皆属于昆虫纲而蜘蛛、蜈蚣,同样有环节,但由于足多,与昆虫相异,各自别立一纲,蛛形纲、多足纲,同属与节肢动物门”韩冈指了一下生物树上的相应枝桠,“虾、蟹其实也被在下归于节肢动物门,只是同样另属一纲——甲壳纲”
韩冈说得很详细,苏颂拿着玻璃瓶,在手中转着,沉吟不语
“同时有生有死,但动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转化萤火虫从生到死,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虫无不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明了昆虫本质,就知道所谓腐草化萤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缪谈”
“是《礼记》有错”苏颂语调沉郁的说着
有卵,有幼虫,还有成虫,一切都跟蚕类似,这是由事实证明的观点,比起腐草化萤说,当然为可信
但《礼记》毕竟是经书对儒者来说,质疑经书,甚至进一步说经书有错,可是要越过极大的心理障碍也幸好《礼记》非是孔子手笔,而是西汉小戴所编纂,故而名曰《小戴礼记》若是议论起《论语》,无论如何,苏颂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在下一直都在说格物致知,而不是格书致知,那是因为书中多有错谬,要求于真,本于实腐草化萤乃是《礼记》中的错谬之处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伪传,由此可证其《周礼》并称三礼,是大错特错”
圣人是不会错的,那么一旦文章错的,肯定就不是出自圣人的传授——虽然这条逻辑链,其大前提从本质上是错的,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圣人永远正确,却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实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有礼制、礼仪,并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戴圣做的,仅仅是编纂而他编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那些是伪,其实是难以分辨当东汉大儒郑玄为其做了注解之后,《礼记》的真伪便无人去怀疑了,在唐时是被列入九经,直到韩冈出现
韩冈盯着苏颂的手苏颂正下意识的转动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噜咕噜的打着转,折射出来的火光,不停地晃动以重礼守礼的儒门中人的标准,这样失态的行为,是不应该有的苏颂的心在动摇,韩冈编纂医典,也许就是为了将所有经书中与草木土石鸟兽有关的篇章,拿出来考证一番,以验明真伪
“以韩冈一点愚见,《礼记》之中,也就《大学》、《中庸》等数篇,得了圣人本意”
这是要将《礼记》从九经中踢出去啊苏颂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并不算大的瓶子他从韩冈的话中,甚至隐隐听出他有打算将《礼记》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经部中给剔除出去……‘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韩冈双眉轻挑,这就是自然科学在经学上的作用
他在向苏颂解说着个人见解的时候,心中隐隐藏着一分激动不论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学,都不可能与天地自然分割开来,避免不了的要对自然界的现象描述、总结,解释和加以说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为指引,对自然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时避免不了的会有诸多谬误,所以在后世的西方,科学能划破中世纪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韩冈一步步的将经学的画皮撕开,驳斥过往的释义,甚至是抢占解释权,当然也并非难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跟专家辩论反过来说,想要辩论获胜,就要将话题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手不熟悉的领域早在韩冈开始抢夺格物致知的诠释权的时候开始,他便是这么去做,至今没有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当韩冈能将名列儒门九经之一的经典都进退由心,那么他在儒门的地位将不言而喻,气学在儒学中的地位也将自然而然的确立,无可动摇
苏颂抬眼看着韩冈,温润醇和的眼眸,却闪着坚定如石、无可动摇的光芒这样的年轻人啊,难怪他对天子的压制根本毫不在意,区区爵禄,又岂能约束得了一心放在学问上的儒者
大概韩冈是以配飨文庙为目的,以功臣配飨太庙,并不是一项能吸引所有人的光荣引导后人,传习大道,或许才是最诱人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