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就摆在赵顼的案头上。
赵顼将一份份奏章摊开在御案上,面色凝重的看着。
一篇篇千余字、几千字的奏章,内容如出一辙,看了其中一篇,其余就可以当成废纸扔掉。但上书臣子的签名,却一个比一个份量更重。
当年为推行新法,赵顼将一干老臣请出了东京开封府,将他们安置到其余三座京城中。这是在免除朝中反对变法的杂音之余,对老臣们尽可能的优待。
只是这些老家伙们可不是心甘情愿的退出朝堂,每一次朝局动荡,他们都不会放过这一攻击新法的机会。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和燕京大名府的一干老臣,都上本请求发掘殷墟,并专设有司,负责全盘事务。用发掘出来的殷商的金石甲骨,来印证儒门诸经。
在奏章的最后,都还不忘添上一句内容相似的话:上古遗物再现,此为陛下福德所佑,是儒门盛事,更是祥瑞之兆。
这二十多份奏章还是离得近的大臣们所上,离得远的一干旧党臣子们,要么还没有收到消息,要么就是奏章还在路上,赵顼不觉得他们会息事宁人。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对新学群起而攻之的机会,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肯定会跟嗅到了伤口上脓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就聚拢了过来。
赵顼眯着眼睛,眼皮的缝隙中闪着冰冷的眼神。
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辽人趁火打劫,硬是从河东划走了七百里土地,那时候插手到其中的一干元老重臣,他们的撺掇之言,赵顼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回,他们究竟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打算,赵顼不可能不明白。
摆在面前的奏章,加上过往旧事带来的回忆,赵顼很难对那批老臣有太多的好感。
那些老臣在台上的时候,国家是什么样,自己将他们赶下台后,国家又是什么样?
灭了西夏,收复了西域,南海的小国在交趾灭亡后,只要再谋划几年,就可以向北
赵顼并不觉得自己除了照顾老臣们的体面以外,有必要在军国重事上接受他们的指手画脚,他已经听够了,也受够了。
瞥着桌面上的一份份奏章,赵顼很想直接丢到崇政殿后的架阁库中去。
可赵顼更清楚,若是就此将殷墟拒之门外,安阳地下的上古遗物便无法避免的要失落民间,万一韩冈或是别的学派,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证据,‘一道德、同风俗’的初衷,就没办法依靠新学来实现——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依靠权势来解决。
来自相州韩家的奏章,排开上面的虚浮辞藻,则满是抱怨的文字。对韩冈揭开殷墟所惹起的动荡,不仅是韩忠彦的奏章,还有相州知州的奏本,也是在抱怨连天。赵顼在相州的耳目也有着同样的回报,而且将情况说得更加危急,为了让赵顼都为之惊讶的收购价,竟然是户户掘土,家家挖坑,一时间成了风潮。
如此一来,就算朝廷将此事搁置,殷商旧物照样会被不断的发掘出来,只是由明转暗而已,并散布到各家学派手中。解释权落入,就可以乘机用以攻击新学,乃至新法。这样的局面又该如何应对?难道要焚书坑儒不成?!
不过这对赵顼来说,依然仅仅是桩小事。只要他一意不加理会,谁能奈他何?所谓拒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将眼睛蒙起来,并不代表眼前的敌人或是阻碍就能消失无踪,反而是把整件事的控制权交托出去,在赵顼眼中,却是让他无法容忍的。身为天子,难道只为了赌口气,就扭过头去,而放弃对天下士林的掌控?这份权力,赵顼可是绝对不愿意放开手的。
自然,造成眼下这一让人进退两难的局面的韩冈,这个有能力却从不让人省心的臣子,赵顼一想起来,要皱眉头。
要是韩冈有王珪的姓子,或是王珪有韩冈的能力,那该有多好?
在殷墟之事上,王珪的态度一直都是暧昧不明,甚至是偏向于打压新学的一方。看起来除非自己明确态度,否则他的宰相绝不会立场分明的站出来。
许多时候,有王珪这样的宰相很让人顺心,但有时候,赵顼也觉得,这样的臣子,终究是挑不起大梁的。在大事上,比不上王安石,甚至吕惠卿。
让宋用臣将这些奏章扫到一边,赵顼低头看着桌案上勾勒着金色花纹的深色漆面,让他不省心的还不只这一桩。
私下里在国号上做手脚的太常礼院,让赵顼也是一肚子火。‘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不是韩缜提醒,每天忙于国事的赵顼,都不会注意太常礼院在改国转封的事上玩的小动作。
尽管这个小动作,王安石也不会在意。
赵顼让人翻出了当年封赠其为舒国公时王安石所进的谢上表。表章中对这个国号就说了:‘久陶圣化,非复鲁僖之所惩’——‘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正是出自《诗经·鲁颂》,赞的是鲁僖公的武功——可见王安石是浑不在意的。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再封王安石一个荆国公——未免欺人太甚,也完全失了赵顼褒奖这位谋国老臣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