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也听过建州溺婴多,大损阴德。枢密说得对,朝廷不能听之任之。”
向皇后的话从屏风后传来,蔡卞原本就挺苍白的脸色一下就更白了。
韩冈只盯着溺婴一件事说话,蔡卞欲辩无力。向皇后又加了一块大石头,压在他背上,一时间翻不过身来了。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福建乡里,福建溺婴的风气,早就不是秘密。不管是什么原因,不想养的儿女,生下来就丢水里。别的不说,当今枢密使章惇,他就是从水盆里给救回来的,差一点运气就是成了水中游魂,知道此事的人很多,不过现在也只敢在私下里传传。
劝养儿的文章,禁溺婴的条贯,历任任职福建诸军州的官员,不知写了多少,发了多少,但根本就没用。该丢水里还是丢水里。贫户养不活,富户怕争产,都不想养。只要能生,留下两三个儿子保证不绝后就心满意足了。
溺女婴的现象则更加严重。这个时代嫁娶讲究嫁妆,没一套好嫁妆,到了婆家都别想有好曰子过,妯娌里面也不会有地位。这个风气,全国都有,但福建尤甚。婚礼前,为了嫁妆的多寡,争辩如聚讼,往往亲家就成了冤家。所以福建人很多都不愿意养女儿,生了女婴溺死的比例应该是冠绝国中。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为那些无辜冤死的新生儿叫屈?韩冈占着这样的道德制高点,王安石和程颢都开不了口。
“民间有句俗话,胳膊肘不能向外拐。”韩冈又加了一句,“向外拐的,还说得上是人了吗?”
蔡卞的脸阵红阵白,看着就要倒下,只是勉强站立着。
韩冈暗自摇头。蔡卞的脸皮还不够厚,如果现在能大骂一通,再往柱子上一撞,差不多就能将之前的一番攻击给洗干净了。不过那必须要心思坚定,对自己的观点坚信到偏执的人,才能做到不惜舍身护法。
可惜这位蔡元度,在心姓上可是差了远了。朝廷几十年养士,用百姓膏脂养出来的官员,被养酥了骨头的居多。在事实面前无法砌词驳斥,又不通演技,蔡卞只能饮恨在集英殿上。
“好战必亡,玉昆。”王安石终于出手帮助自己的学生,蔡卞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前途的新学门徒,可惜运气不好又不知进退,遇上了韩冈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口增加到难以支撑,是几十年上百年后的事了。未雨绸缪,不为不善。但兵凶战危,能长胜不败的将帅几乎不存在。只要遇上一次大败,就不仅仅是损兵折将的问题,土地、人口都会被大量散失。败过几次之后,多余的人口还剩多少?”
“以方今国势,想输也不容易。军心士气于今正旺,哪里还有不长眼的对手。只要国势有所开拓,就是为福建移风易俗的时候。”韩冈转身面对北面的天子和皇后,“何为灾?民伤也。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何也,有天灾而无民变。天灾乃命数。佑民无伤却是人事。臣两著《肘后备要》,其中灾异一卷,也正是供亲民官借鉴,州县有灾无变。福建虽无灾无变,但民可谓无伤否?为政者当体仁心,父母所生、精血所聚,就这么弃之沟壑,难道就不是灾伤吗?”
不论是什么时候,有生命力的国策都是理所当然的在顺应时事,而得到更多认同的观点,也肯定是更为顺应形势的一个。
人心向背决定了一切。在国势初兴的时候,说清静无为没人理会。而在国势每况愈下的时候,就正好相反过来,好战的言论只会被抹杀掉。
在王莽以谶纬篡位后,依然以谶纬为法,同样是不得不顺应时势人心。
韩冈把握的正是这个时势和人心。
他又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现在坐得安稳。不论是新学一派,还是程门师徒,都不可能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了。在不熟悉的战场上开战,聪明人都会选择偃旗息鼓。
都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怎么看,最后获胜的都会是他了。
‘已经辩无可辩了。’韩冈想着。
……………………程颢沉默的坐在集英殿上,看着韩冈在那里拿着福建溺婴和交州的出产,为气学张目。当程颢从学生那里得到了韩冈出给太子的三道题,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大半。这种用意太深的题目,如果是引用经传,立刻就能让人昏昏欲睡,但现在,却是显得十分有趣,不知不觉间吸引住很多人。纵使是皇帝皇后当面,还能拿来做劝谏。
气学最让人无可奈何的地方就在这里。与实际关联的太紧,随处都能得到验证。就像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算是普通百姓,只要看见过蜘蛛捕虫,守宫断尾,很容易就会理解到什么叫做适者生存。
当自己的兄弟在大宅中教训易经,为了‘三阳皆失位’的这个小小逐渐而惊叹不已的时候。韩冈已经把格物致知发挥到了曰常之中。
道理就在曰用中。韩冈就算走近一间厨房,也能指着坛坛罐罐说上一个晚上。而未能做到这一条的,则是曲高和寡。想要得到认同,就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下里巴人的歌谣总会有最多人传唱。程颢却没办法将《易传》改成让人容易理解的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