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那边,有一部兵马。虽然是偏师,但实力并不算弱,是这几年在黄裳麾下,以各部蛮军历练出来的强兵。
广西的兵马更是调了李信去亲领,他虽然只带了一个指挥的神机营南下,但李信在广西多年,威望素著,由他指挥大军,是如臂使指。
至于熊本、赵隆亲领的主力,则是从成都府南下,沿着岷江河谷,途径因盐而兴的富顺监,过戎州南下石门,走在秦人所开的五尺道上,只要拿下了石门关,通向大理的大门便由此中开。
石门关的道路,秦时修的五尺道只剩路基,之后汉晋重修,名为僰道。道边山崖上有悬棺,传说是僰人安葬之所。之后唐伐南诏,又将已经破损的旧路重修了一遍,到了近年,因为贸易繁盛,不仅大宋这边修路,大理和各条道路上的沿途蕃部,几乎都将道路重修。
只是这些道路,都是在群山中蜿蜒曲折,修得最好的,也不过是让人行走,马能过、车不能过。攻打大理的难度,也就在这些险道上,而不是大理**队的反击。
赵隆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只是在等着熊本、黄裳的到来。
自戎州开始,南下石门关的五尺道仅容二人并肩,石门关更是险峻。关前百步,便是一路台阶上行,关墙虽不高,但这一路上坡,着甲的士兵冲到墙下,基本上都要累得半死,更不用说云梯等攻城器械全都无法使用。而想要用蚁附攻城的战术,只要看一看关前仅有五六尺宽的道路,便知道会有多难,不管手上有多少兵马,能够在同一时间上阵攀城的士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剩下的士兵,只能用弩弓仰射城头,而这样的射击,也因为山道的蜿蜒和崎岖,只能容纳百多人施展。
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城寨中的守军有足够的信心,以及足够的物资,完全不用担心有人能够攻破。
之前当赵隆亲眼看过石门关前的地形后,也推演了一下,如果让自己来守的话,基本上是粮食能吃多久,这里就能守多久,山上有泉水,至于守城的物资,这山里,石头从来都不缺。
自然,这是不用神机营上阵的情况。
或许这是入滇的第一道难关,但现在赵隆的手中,有着足够的手段,来应付这种万夫难克的险关
一旦突破石门关,攻取大理的战争才到了正题上,不论是为了功劳,还是为了之后战事的顺利,赵隆都有必要用最小的代价拿下这座险关。
熊本、黄裳虽是缓步而行,可也没用太久,便来到了赵隆一处缓坡处设置的临时营地。
山上道路艰险,却又清泉淙淙,更有飞瀑自悬崖而下,在石壁的凸起处,几跌几撞,最后落到了路边的水潭中。小小的水潭只有一丈方圆,聚起的山泉水清澈见底,几匹战马正在池畔饮水,牵马的士兵原本懒洋洋的在旁坐着,看见熊本、黄裳一行而来,连忙跳起来行礼。
赵隆问询匆匆赶来,熊本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就问:“本帅看你飞船都没有放上去,关中的情况探明白了吗?”
“山间风大不适合飞船,末将便派了人,爬上山壁去探查。”赵隆说着,抬手指着一旁的山上。
黄裳拿起望远镜,顺着赵隆的手指望过去,登时在山壁上发现了好几个身穿红衣的身影。
“贼人没有在山头上防备?”黄裳惊讶的问道。几个斥候太显眼了,如果山头上有敌人,丢下几块石头就能清光他们。
“没有。”赵隆摇头,“贼人全都缩在关门后。”
平地里交战,飞船总是飞得很高,只是这一次,在山谷中烈风劲吹,气球不能上天。但道旁山壁高耸,赵隆早选了军中善于攀援的健儿,让其爬上去观察关中。而且在派人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小心贼人在山头上设下的据点。只要是有点头脑的将领,肯定会设法事先占据山顶的有利地形,监视敌军,包围自身。不过赵隆的交代白费了,山头上根本就没有敌人。
赵隆并不惊讶,他当年随王中正南下平乱,遇到的也是这样的对手。士卒有勇气,敢拼敢杀,但领军的酋首却太无能了。即使能用些战术,也是可笑得紧。
“这样的敌人,就算不用火器,仅只是夜袭,末将也照样能破敌。”赵隆自负的说着,他对此有着充分的信心。
熊本摇摇头,“赵子渐你能这么说,都是靠了在关西、在河东用人命换来的经验。这群蕃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官军过来时躲到山里,官军离开后再回来,这才是他们该用的战法,想要据险而守,他们还要多学几年。”
赵隆唯唯,点头称是。
黄裳把玩着望远镜,道:“石门关城狭窄,周围甚至不及百步。贼军的主力当是驻扎在关后。”
“正是。末将也这么想。”赵隆点头。
黄裳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也要不了多少人来驻守。”
“不过山中有小道,一时查探不清,贼人熟悉地理,有可能绕道我军的背后。”赵隆又补充道。
黄裳随即道:“马湖部和南广部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是石门蕃的成员,中间应该熟悉山中道路的人。”
“不然。”熊本摇头,“百里石门道,在乌蒙部控制下已有数百年,其他两家决没有乌蒙部那般熟悉。”
石门蕃部以三家为主,西北的马湖部,居于岷江支流马湖江左右,东北的南广部,在南广河附近聚居,剩下的一家乌蒙部,人口最多,土地最广,为石门诸部共主,据传始祖乌蒙自蜀汉时便来到此地定居,从此繁衍生息,至今几近千年之久。
“赵隆你说怎么办?”黄裳问道,他确信赵隆肯定有了主意。
“以末将来看,当尽快攻下关城,让贼人的伎俩没有施展的余地。只要石门关城一破,石门蕃便再难顽抗官军。”
赵隆充满信心。
这一次官军南征大理,石门蕃部中的乌蒙部不肯降顺,遂退守石门关,等待来自大理的援军。
这两年官军没有少敲打西南夷各部,水西罗氏鬼国给打得分崩离析,戎州、茂州叛乱的几个部族,更是被屠了个干干净净,乌蒙部不信熊本的话也是正常的。假途灭虢的典故,即是蕃人没听过,聪明人也会想到官军会不会这么玩上一手。但朝廷要惩治大理篡国的奸臣,想做拦路石,也得做好被碾碎的准备。
熊本和黄裳各自点了点头,黄裳对熊本笑道,“裳曾闻石门关下,五尺道旁,有唐大夫袁滋奉旨出使南诏时留下的墨宝,不知现在还留存了没有?。”
“是贞元九年的那一次吧。”熊本博闻强记,立刻就想到了黄裳在说什么?“那副摩崖就在石门关下的道路旁,袁德深以书法名世,碑文若是拓印下来,拿回京中,不知会有多少人争抢。”
黄裳连连点头,而熊本却突然一声断喝,“赵隆。”
熊本冷不丁的一声叫,赵隆立刻抱拳躬身,“末将在!”
熊本冷下脸,喝问道:“你想让老夫等到什么时候?”
“末将麾下将兵,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大帅之命。”
“打得好看一点!”熊本淡然吩咐道:“五百里外的育井监山前后长宁等十郡八姓都来了,近处的水西诸蕃,更是一个不拉,更有同属石门蕃的南广部和马湖部,不让他们好好看一看皇宋天威,这尾巴就又要翘起来了!”
方才熊本与黄裳一路说笑,有一半是要给后面的蛮部洞主、鬼主们看看,眼前的险关只是个抬脚能过的门槛而已。但赵隆如果没打好,之前的一番表演,可就要沦为笑柄了,而且是蛮人的。
“末将明白!”
随着赵隆走上前线,一声声号角响彻云霄,山道上的军势立刻活跃了起来。
一队队官军整装待发,士兵们检查着自己身上的装备,是否结束整齐,是否有所遗漏,而将校们更是一个个检查过去,严防有人疏漏。
号角声刚落,鼓声立刻紧接上,重鼓敲击后的一重重回音,响彻在山谷间。
就要进攻了。
熟悉官军攻击节奏的熊本和黄裳同时想到,也同时赞叹起赵隆治军的手段。
从告知麾下各军即将投入战斗,到正式攻击,只用了小半刻的时间。
后面的蕃部洞主、鬼主,一时惊骇莫名,就这样便进攻了?官军气势汹汹,看起来当真是想尽快攻下官城。
“或许不用太久。”黄裳低声说道
也的确没有让黄裳等待太久,只过了一刻钟,一声比惊雷还要响亮,比还要震撼人心的爆鸣,猝然响起,然后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一蓬蓬碎石扑扑簌簌的从山壁上落下,惊得道上的人马一阵乱躲。
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翻滚而下,砸中了一匹挽马,直接击中头部的重击,让挽马连惨嘶也没有,便随着落石摔落到了官道旁的深渊中。
黄裳此时心中一动,回头望去,各部鬼主、洞主全都惊白了脸,咬着手指,这一声,并不能说出乎意料,但这一击的威力当真是太大了。
熊本不顾落石,哈哈大笑,“赵隆这杀才,也太卖力了点!”
“报!!!”
一声拖长了的叫声,随着一名身背小旗的小校疾奔到了熊本的面前。
前方已是千军齐呼,一时间小校的禀报声完全给遮住了,隔着数里地,亦能分辨得出呼声中的兴奋。不是攻下了石门关,又会是什么原因!?
这才多一会儿啊,赵隆刚刚领命开赴前线,转眼就把石门关拿下来了。石门关有多险要,各部的成员都是看见过的,但如此坚固的堡垒,竟然转眼之间便被官军拿下,这样想来,此处各部,有哪个能守住自己的老巢?
各自的心思千折百转,方才刚刚受命上前的赵隆,此事又转了回来。
赵隆颇有几分后悔,他事前对炸药爆破还是没有太多信心,否则完全可以早点开始解决。
刚刚走到近前,便听到熊本的一声喝问:“石门关拿下了吗?”
赵隆重重的一抱拳:“禀大帅,石门关已经被官军拿下!乌蒙部残寇逃窜,末将已经安排人手追击下去,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好!”
“好!!”
“好!!!”
熊本交好声,一声比一声高,“自古攻城拔寨,未有如此快者,赵子渐你这一回,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快!”
赵隆倒是喜色不多,叹道:“非是末将的功劳,乃是火药之威。”
“哦,是吗?”熊本笑了一声,转头对黄裳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一行人随即拾阶而上,转了两道弯,石门关的关城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但已经没人能认出来了。
碎裂的墙体,仍有袅袅余烟,城墙上的敌楼则不见了踪迹。整座石门关,前半段都成了废墟,而守在城中的乌蒙部的蛮军,泰半死在了瓦砾堆中。
关门前的道路,只有靠山的一半还残留着,另一半随着碎石一起坍塌了下去。残存的道路仅容一人行走,若不是火药炸得城中一片死伤,想要拿下石门关,还得费上一番功夫。
一群蛮人目瞪口呆,望向赵隆的眼神中满是畏惧。马湖、南广两部的鬼主反应最激烈,竟是全都跪了下来,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熊本望着残迹,也没了之前的沉稳,呆然道:“火药之威,一至于斯。”
黄裳知道一点,赵隆用来炸毁关门的炸药,不完全是硫硝混合的黑火药,还有别的东西,运过来颇费了番功夫,本来只准备炸个城门,却没想到连城墙都没了。
一群士兵在瓦砾中搜寻着敌军的尸体,三名将帅带着幕僚,走在关城的遗迹上,等着出去追击逃敌的大军的回音。
日头一点点西斜,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面的天空,也染红了远近的群山,
“或许能回京过年了。”熊本站在关城南面的城墙上,叹息着,有了火药为助力,这一场战争,恐怕会结束得很快。
“或许当真能如大帅所料。”
“年纪大了,都不想动了。”熊本感慨着,“几年前老夫奉旨出陇西,听到有人唱‘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老夫还笑其看不开。而今,倒是想听听有人唱此曲。”
“是李太白的那首《忆秦娥》?”赵隆突然问道,
黄裳惊讶起来:“不意赵子渐你还懂一点诗词。”
“只是稍知一二。”
跟在熊本身后的一名幕僚忽然引颈高歌,音声苍苍,曲调悠长:“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赵隆皱了皱眉,他不喜这样的曲子词,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悲凉。战场上,应该是更雄壮威武的曲调的天下。也就在这时候,一曲用着同样的调子却更为激越的《忆秦娥》,从前方的士兵中传来: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