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道:“换做别人是决计想不到的,是逢辰你有这份想把差事做好的心思,方才会尽力去考虑。”
“濮王府谋逆,我等做臣子的本就该为君分忧。而燕达武夫,既受上命,也自当竭尽全力,相公之言,达愧不敢受。”
“好了,逢辰,我们是老交情了,没必要这般让来让去。”
宰相与管军之间本不应该有所往来,自然也没有交往模式可供参考。章惇不习惯与武将交流,不似韩冈能够放下架子,话说得越生硬。章惇如此生硬,燕达自然就更加毕恭毕敬,唯恐有半点失礼之处。
韩冈见状,就笑着说话,不让章惇和燕达将气氛变得越来越严肃。
“说到交趾,一晃都多少年了。当日若没有逢辰,有些仗真的没法儿打。”
“上有两位相公运筹帷幄,下有李信等将身先士卒,燕达于此役并无多少功绩可言。”
韩冈几乎要摇头叹息,章惇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对武将的态度也是始终扭不过来,看来是死都改不掉了。
“逢辰你的功劳,我这个主帅最清楚。军功簿上,我录你为第一,逢辰却你自称无功可言,难道是我论功不公?”
章惇终于不耐烦了,反问了一句,不待燕达解释,就又道,“武学从一开始便不受看重,仁宗朝开了一次,不及百日便被废除。熙宁六年重立武学,快二十年了,但还是没有太多起色。不过这一次逢辰你对武学生的使用,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相公,”燕达立刻道,“武学生本应是将种,用其看守人犯,乃是不得已而为,寻常时岂能当做卒伍来驱用?!”
章惇哼了一声,“参谋一科率为不第文人,多是纸上谈兵,据图指点,策略每每荒唐可笑。能做卒伍驱用,至少不算是废物了。”
“如今军中,新器渐多,欲物尽其用,已不能纯凭口耳相传,需立文字以述详细。故而日后神机营将校皆需读书识字,也因此,武学之中才有了战术科。”韩冈也对燕达道,“战术科自创立,便是为未来有所大用。逢辰你若驱用战术科,此事不值一提。但你连参谋一科也一并调动,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参谋科的用处到底在哪里。”
韩冈的表情不似玩笑,但燕达想不通,难道两位宰相当真打算将参谋科贬成卒伍来驱用。
“逢辰你别误会。”韩冈道,“参谋科中的学生,虽皆是士人出身,但他们日后要做的还是武事,需要像武人,而不是文人。这一回你能用他们像个武人来做事,倒是让人对他们能抱着一些希望了。”
韩冈说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略点头:“大宋需要武学来培育良将,但武学有振兴之望,无振兴之法,逢辰你是当世名将,对此可有良策?”
燕达先是不明所以,但稍作思忖,又脸色一变,这是图穷匕见,还是卸磨杀驴?
不过他又不觉得韩冈会如此,试探的道,“武学要职,自当以侍从官领之,但教习等事,达为武夫,或可有所补益。”
“不。”章惇摇头,“武学若想有所振兴,需要的不是教习,而是两府中人。”
……………………
“燕达又去了政事堂。”
“这下连三衙也对宰相俯帖耳。”
“之前能领大搜濮王府,不早就俯帖耳了。”
“俯帖耳又如何?朝堂之上,又有谁人不是?太后对官家愈加厌憎,只要哪位臣子上表请立新君……宰相们只要愿意这么做,你们以为能听到多少反对声?”
“既然濮王府是以谋图废立而被捕,那宰辅们又怎么可能再去做废立之事?除非两府和议政能够把脸面全丢掉。”
“做大事要脸面做什么?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何曾要了脸面?太宗皇帝把亲弟亲侄一个个除掉,又三改太祖实录的时候,又何曾要了脸面?”
“慎言……”
“大逆不道的事都有人做了,只是说些悖逆的话,慎言什么?日后还会有谁在乎?”
“说得太过了!”
“是说得过了。太宗改太祖实录,不过是承袭前朝惯例。”
“哈哈,这话说得好,唐太宗去翻起居注,从此史官再也不敢秉笔直书。杀兄弑弟,凌迫君父,竟摇身一变,满是迫不得已。只是终究是马脚太多,并不是都能遮掩得住。倘若他早年真如史书中所写的那等圣明,臣子也是那般贤良方正,他把弟媳纳入宫中作甚?又为何没人拦着?”
“观人如鉴己。盗跖眼中圣人便是大盗,歪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像也是歪的,为什么君子可欺之以方?正是因为君子把世人看得太方正了。唐太宗虽非至德,也非你我可以随意褒贬。”
暗夜里,密室中,争论倏忽而起,双方各逞口舌,针锋相对,直至中夜时分,方才不欢而散。
半夜之会,竟无一策议定,除了争执,全无他事。
阴影中,只剩一人静坐。良久,他起身关门,一句话消散在暗室中,“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