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汉晋之际,南北朝时,或是晚唐五代,换个皇帝对权臣来说或许很简单,可是大宋前后七代天子,养士百有余年。
尽管自己无恩于天下士民,但赵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亿万子民依然心向赵氏正统。
不仅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许多忠直之士。
这还用怀疑吗?
尽管有权臣阻隔中外,让赵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统的忠直之士。
但三个奸佞到了现在都还不敢放言说要废掉自己,想必就是因为朝中诸多忠臣,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纵使那妇人十年来不断提拔逆贼,使奸佞高居庙堂,忠臣沉沦下僚,可自己依然还能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
苏颂有句话的确没有说错——这就是祖宗的恩德!
赵煦嘴角咧开,无声的笑着,谁让你们没能投个好胎?
羡慕吗?嫉妒吗?
人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宫禁之中,天生就该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宫禁之外,天生就该跪在自己脚下。如若不然,就是违了伦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来。
就算是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政,乱臣贼子们还是不敢轻易说一句废立,而自己作为皇帝,要换掉宰臣,却是天经地义。
只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赵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这个这个契机。
忽然涌起的强烈笑意,让赵煦气息不稳,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从背后,这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有人在悄悄接近!
犹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间,赵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发现了自己在笑!
强烈的恐惧感猛然袭来,把赵煦的血液都给冻结了。
赵煦不敢再出一声,更不敢再动,整个人就僵持在现在的姿势上,不敢稍移一点。
赵煦停下了所有动作,但身后的脚底蹭地的声音没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一点,赵煦登时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是杨戬!
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子!
没有这些爪牙,没有这些耳目,在那个妇人病重时候,外面的权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吃喝拉撒都被人记录下来,送去宫外给权奸们检查?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连笑一生都得藏在被子里?
赵煦心中杀意大盛,暗暗发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将此辈一个个都上刑场,剐上千万刀。
只是发誓的同时,赵煦还是不敢有任何一点动作,直至背后传来杨戬远离的声音。
杨戬退到门边的动静,让赵煦憋住气终于可以换一口,但警惕心却越发高涨。
莫不会是欲擒故纵?
不论是与不是,赵煦都不敢冒险。
只要给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应,自家可就要危险了。
不论是苏颂、章惇、韩冈,还是两府中的其他执政,他们都是才智高绝之辈。
赵煦承认苏颂说得没错,论才智、论学识、论心术,他都不如那些从数千万士人中考出来、又从数以千万计的官吏中脱颖而出的宰辅们。
只要他们知道自己还能笑得出声,就肯定会想得到他们的底细被自己看透了。
一旦他们清楚的了解到这一点,想必就会立刻改弦更张,真的开始要废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无害,甚至演出了一场闹剧,怎么看都不会是有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现的太聪明,明天早上说不定就会看见一块肉饼。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时机,等到……等到……赵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孙女婿和女婿,究竟谁更亲一点?
赵煦并不清楚,他一直不愿意去考虑自己与韩冈的亲戚关系,也始终觉得韩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也许是因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一边。
尽管给自己许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一个个身居高位的逆贼,让赵煦不敢相信这位与权奸们关系紧密的元老。
不过赵煦现在想多相信王安石一点,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孙女嫁给外孙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嫁给皇帝,日后不免左右为难。
以苏、章、韩的滔天权势,又将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们更进一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韩已逝、彦博老迈,王珪、冯京之辈更是被压制得毫无声息,真正能与权奸们对抗的就只有一手缔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虽说已经致仕,如今正优游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为皇后的祖父必然要到场。也许两府在平时能够阻止他上京,可这个时候,却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说……不等待用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赵煦默默念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个夜晚,王安石的专列,从扬州启程,正向京师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