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学会成立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配合地方选举,两者相辅相成。
‘只有心怀鬼胎,才会畏惧世人的探究。’
‘太宗皇帝戒人研习天文,一戒奸人妄说休咎,蛊惑愚民,二戒世人洞察事理,明白只是受命于天只是古人妄言。’
‘天子者,凡人也,兵强马壮者为之。若天子非凡人,如何还用凡人医。’
类似于此的大胆直言,学会里面常常可以听到。即使在学会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有宰相们为之挡风挡雨。不过数年,学会的成员都给惯成了傻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了。
但可若是未来自然学会没能控制大议会呢?以他们说的话,多少人会掉脑袋?
幸好,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
整个关陇地区,预备会员的数量占去了天下三成,基本上是个读书人就是学会的成员,操纵选举十分容易。
至于其他地方,自然学会的势力就没有那么夸张了,不过多也能占据半壁江山。即使最少的洛阳,也有三分之一的秀才加入了学会。
毕竟要成为预备会员很简单,只要是秀才就行了,会费交上去都会返还,同时又多了一个交朋友的地方。
不过过去的穷措大,现在都叫做乡秀才了。洛阳那边,加入学会的秀才,基本上都是贫寒出身,身家加起来,还不一定能比得上文彦博一家。
穷措大攀不上豪门贵胄,大多数秀才,也插不进朱门子弟间的交流。在过去,他们只有对元老们掌握的士林顶礼膜拜,老实听命。
而如今世间唯一不按门第,让底层士人能够与上交流的集会之所,就是各地的自然学会。有平等交流的地方,就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给上等人做狗。
以认知自然、造福天下为根本理念的自然学会,其魅力和凝聚力也不是光是讲习经义的学派能比。更何况,又有哪一家能跟自然学会比拼财力?
从财力到人脉,包括理念,都是其他学派学不了来的。
试问新学找得到这么多捐助者?试问洛学能聚齐这么多士人讨论经术?
都不可能!
自然之道本身就有远远超过经术研究的魅力,而自然学会的背后,更都是天下有数的豪富。
而且这些豪富投奔自然学会的数量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因为希望用金钱打开自然学会后/台大佬家的大门,同时也是因为自然学会正准备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进行讨论的专利议案,将会保护所有投资人的利益。
想想看,你资助对象的研究成果,你天生就能有一半的利益,如果这成果转化成现实,说不定就意味着数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但要是没有专利制度,别人学了就是学了,这些好处可也都没了,至少是少了大半收入。
但反过来,如果国中推行专利制度,自己又能顺顺当当拿到专利,可就是吃上几十年的独门买卖。
自家家传之学,哪个不是敝帚自珍?甚至传媳不传女。但专利制度带来好处,却比敝帚自珍要强许多。
韩钲明白,这就是自家父亲有自信能够控制大议会的地方。
有人有钱有权有兵,怎么会控制不了一个大议会?
话不投机,韩钲与韩守正的聊天就变得十分简短,很快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与家中书呆的聊天,让韩钲担心起家里对他的安排,想着过几天见到冯从义就跟他提两句。
或许会伤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里的布局更为重要。就像今天摆在天平两头的学会脸面和学会制度一样,韩钲选择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维护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东跨院的房中,里面已经打扫干净。
外间留着茶水炉,韩钲的亲信伴当就睡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
里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张床。看着朴素,但足够干净。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书架上一堆崭新的书籍。还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间里的被褥都是新的,刚刚用火烤过,还热腾腾的。
韩钲草草的洗了澡,却不想立刻进被窝,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看了一下,竟然是《经术》。
这是最近两年,《自然》旗下,发行一份子刊。
既以《经术》为名,其内容自是一目了然。
韩钲随手翻了翻,没有一篇能让他多看两眼。都是些想方设法,将格物的内容与儒门经典扯上关系的文章。
不过韩钲他很清楚,这份《子刊》对气学的意义极为重要。
张载所创立的气学,本来在经术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学和新学严密,而韩冈创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经书丢了都没关系。
但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少不了儒家经典,气学也不可能将《论语》《三礼》《易》等经籍全都抛到脑后——尽管以气学格物一脉的情况,儒门经典的确没有必要分心去学。
要知道进士一科,气学一直没能顶替新学,正是因为在经术上的缺陷。
否则以这些年来气学一脉对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韩冈就能做十五。
在经术上,韩冈水平不够,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够,尽管气学已经成了当世第一大学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劳,经术方向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办法取代新学,占据进士科的考场——这可不是韩冈顾及岳父的感受,而是当真做不到。
气学要挑战新学盘踞的进士科,就必须有一部气学的《三经新义》出来,张载的《正蒙》并非经典传注,《易说》也失之零碎。与王安石、吕惠卿这等大家为首,集合了门下出色弟子共同创作的心血之作,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经术》一刊,即是给气学经术部分添砖加瓦,同时也是为吸引更多的经术大家来加入。
也许气学所传授的儒学部分,在一干精通经典的大家眼中,其实是错漏百出。但这个问题,也让他们从新学跳到气学,最困难的一步只会是他们的节操。
这是气学为旧儒打开的一扇门扉,只要把节操丢掉,就能穿门入户。而丢掉了节操的大儒,他们现在刷论文都刷得很开心。
其他学派,都是把开创者的著作奉为圭臬,即使有错漏处,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种牵强的解释来掩盖。
就像现在的儒学大家,都将九经用出了花,同样的一句,就有着七八种解释,全都是依从自己的理论。等到他们的弟子出来,就把他们著作拿来解释自己的观点。
而气学,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权威,对理论修修补补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称一代更胜一代,先人的权威又有什么要维护的?
即使被人指出现在的理论有问题,没关系,日后改好了就没问题了。
所以对于新编的传注,只要能自洽于九经,又符合气学的原则,基本上就会被接收下来。
这么几年来,发表在《自然·经术》上的论文,帮气学补上了不少漏洞,也让新学中的死硬派,越发猛烈的攻击起韩冈和自然学会这种没节操的行为。
只不过,这些好处韩钲都懂,但他看了之后,还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无意趣。
甚至比数理都枯燥。
韩钲对数理很头疼,但还是认真的去学习和了解,因为这当真有用。
他的父亲都因为长于观察推理,却在数理证明上有着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励人们去研究数理。
按照韩钲从他父亲那边听来的说法,代数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仿佛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让人看见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浅近。作为数学工具,太过粗浅。而现在人们正在研究数学课题,尤其是对万有引力的数理诠释,需要更好的数学工具,这是他的父亲所提供不了的。
韩钲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也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学习了一番最新的数学问题。
可经术,只是给格物披上的一层伪装。
想考进士的会多看看,也许从下一科开始,就要从新学改考气学了。但韩钲并不想考进士,甚至都没兴趣,他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没必要浪费自己时间和头脑。
韩钲放下了期刊,掏出笔记本随便记了几笔,转回头上床睡觉去了。
明天先回乡下庄子,问一问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谈谈三哥的事。
但韩钲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看见他的叔父。
冯从义几乎是将韩钲的房门给踢开。
当韩钲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时,冯从义已经抢到床边,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