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乙辛当然像改变这个局面,但他也无能为力。试造出来的农具,质量不如宋货,价格也比不上宋货,竟然连成本都比宋国商人卖得价格还高,这要怎么比?铁料多得都只能发行铁钱了。
“就是用皮货和马来做买卖也是好的,可以卖给南京道的汉人,总比人心给宋人赚去的要好。”
“你能挡得住国人不跟南朝做买卖?东到渤海,西到葱岭,边境线长及万里,你挡得住宋人的商货?”
“儿子还记得圣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绝汉俗,汉物?”耶律乙辛愤怒道,“圣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这么做,从来都没在南院做过。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汉人?!”
“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着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外贼不用怕,内贼不用怕,就怕内外勾结!”
“内外勾结,难道现在就没有?!”
“他们是为了造反,还是为赚钱?”
辽国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在御帐中争吵起来。耶律怀庆在旁边看得发急,不知道该如何劝阻。
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吵起来也没那么多气力。
先一步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儿子,声音中没有了怒气,“三十步内,三箭射杀一人的战士,你觉得要几年才能养出来?”
耶律隆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的反应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问题,也是他不愿去深思的问题。
三中一要一箭毙命,那是要能开硬弓。三箭毙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难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种,达到这种水准的弓箭手起码都要几年的时间去培养,而且射击能力,跟体力精力息息相关。
汉家兵书有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那是因为行军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动弓,挥不动刀。可换作火、枪呢?只要有能端着枪前进,加上扣动扳机的力气。
火、枪手最多也只要训练三个月,上了战场能拿得动枪就够了,行军百里之后,照样能上战场。这个进步实在是太大了,轻易就淘汰了沿用数千年的刀枪剑戟和弓弩。
这个道理,宋人通过各种途径说了又说,宋国内部也掀起了刀枪换火、枪火炮的高潮。
这就逼得辽国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检海,在辽国国中凑出百万兵不成问题,但真正的属于契丹的战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个月就训练出一波的火、枪手兑光了,那日后还有大辽吗?
对。
道理是绝对没有错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军经过的实战,比宋人的神机营更多。
火器必定会取代刀枪,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发手枪从南朝传过来之后,这更是不能否认了。
十二三岁的小崽子,拿着手枪上阵去,手指一动就能射死一个勇士。
或许拿着手枪的小崽子,与成年的骑手争斗时不一定能赢,说不定会被反杀。不过如果都是拿着弓刀,让还没成人的小娃儿跟成年战士厮杀,那是十死无生,试几次死几次。
但那只是个人武勇,可不是行军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枪就能赢,那大辽早在睡王的时候,就被宋人抢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气里面也没了火药味。
其实他也不是想要主动进攻宋国。只是在他看来,大辽必须对内对外都要强硬,减少对南朝的依赖,维持住与南朝对抗的实力。
一旦南朝挑衅,就必须毫不犹豫的进行还击,给宋人造成足够大的损失,才能遏制住他们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亲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认同。但他也不想与父亲争,能好好说话,他也想尽量说服父亲。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儿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终还是要看人。”
“人心还在你这边吗?”耶律乙辛问,“强逼国人禁绝汉物,又不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还要去跟枪炮犀利的宋人开战,你觉得人心会在你这边吗?”
宋国的富庶,没有一个辽人能够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他们做了宋人,就能变得跟宋人一样富裕。
“难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为南朝要开大议会。”
他看着儿子,又有些不耐烦,“这个道理,朕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为什么还不明白?”
“宋人并非选皇帝,皇帝还在那里,只是自选宰相。难道父皇不知道,大辽这边,更有人想要恢复世选?”
“此辈不值一提,这一回就先杀一群。”
“就算今天杀了,日后还会添乱。”
宋人将会由天下各军州选出的议员,来挑选宰相、议政,这件事早就传遍辽国。在耶律乙辛看来,宋人这是自寻内乱,更给了大辽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要不是有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经绝望了。
不过大议会的消息,也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之辈。
因为大辽过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选大汗,直到辽太祖,领军击败了室韦,回来后却丢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干掉了所有反对者,废除了世选制。
现在就有些人就私下里要恢复世选,他们不是要撺掇着人造反,而是想要学习南朝的重臣,用温和的手段分享皇权。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来,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从刀枪中得到权力,却要用口舌来,那还叫契丹人?
到底哪边先会乱起来,大辽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内乱,宋国的内乱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间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着儿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内忧外患,聪明人谁还会闹内乱?
想到南朝,那还真是闲的。
“至于日后添乱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叹了一声,“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而耶律怀庆更是惊得呆了,这怎么可能?
“光在外面领军,朝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吧?在捺钵这里好好待几年,帮朕管着点。”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的挥了挥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内侍,“你带着太子先下去歇着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后跪下磕了头,跟着内侍转身出了帐。
耶律乙辛沉默着,耶律怀庆不敢说,也不敢动。
“佛保。”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开口。
“孙儿在。”
“你怎么看?”耶律乙辛问,“朕和你父,哪个说得对。”
耶律怀庆低下头去。
他在亲眼目睹父祖之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仅仅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还要确定自己对国势的看法,两桩事,都容不得他首鼠两端了。
“子不当言父过,孙儿……不敢说。”
耶律乙辛不快的拧起眉,“儒家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老子的错了,难道做儿子的为了守孝道,还必须一直错下去!?你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现在,就是决定他能不能继位的关键了。
“宋国人口是大辽十倍,钢铁产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欢在报纸上公布这种让人看了心寒的数字,“是大辽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但耶律怀庆一停下来,他就催促,“继续。”
“无论布帛,器物,都是宋国远远比大辽要多。铁路铺遍了天下,商队也是走遍了东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开疆拓土,但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点头,耶律怀庆是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宋人,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个生意人。按照孙儿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设法要工业化。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肯定要卖出去。也就是说,其实还是要行商。”
“继续说。”
“所以孙儿觉得,必须要让宋人感觉攻打我大辽,成本太高,并不合算。从我大辽手中夺取一块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来,当然宋国国内,愿意攻打我大辽的想法就会少了。”
“所以你觉得你父是对的?”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就是想要强化大辽的军事力量,对每一个挑衅都强力回击,让宋人不敢轻易言战。
“不。”耶律怀庆连忙摇头,“父亲要断绝贸易,这是逼宋人开战,孙儿是不能苟同。在孙儿看来,必须更进一步加深与宋人的商贸往来。兵足以拒之,财足以诱之,两相而下,让宋人无法开战。”
“你父说到处都是宋货,难道你就不担心?”
“当然也要开发国中的特产,不要让金银铜这些贵重之物流入宋国太多。矿山迟早会用完,但牛羊马驴、木材草药,这些能不断生长的,却是可以长久。”
耶律怀庆说完,期待的看着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说得能不能让祖父满意,决定了自己日后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战场上,用兵是没话说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宋国的将领中,无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种谔也好、燕达也好,都不如他。现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辈,更是差得远了。”
“当然。”
“但治国上,却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摇了摇头,“你去上京道历练一阵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边,上京道不能无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耶律怀庆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浑浑噩噩的跪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耶律怀庆退下后,耶律乙辛又挥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无人的帐篷里,耶律乙辛无力的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软垫中,年事已高的身躯更形衰弱,仿佛嵌了进去。
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宋人没有大张旗鼓,但大辽越来越离不开宋人。开办工厂,修筑铁路,不断开疆拓土,看起来大辽是蒸蒸日上,可本质上却毫无起色。
国势越拉越远,只能期待宋国内部出乱子。
如果不是宋国的宰相们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国的皇帝不得不冲龄即位,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的压倒大辽。
幸好宋人自废武功。
大议会可让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从天下万州中选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为议员共聚京师,组成大议会挑选宰相、重臣。
宰相虽有权柄,大政独揽,但也只能以五年为期,最多更不能超过十年。
不会出现篡位的权相,也不会让一个不胜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听起来一切都那么好,简直没有弊病。充分满足了汉人士大夫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废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选,才将契丹送上了千百年来的最顶峰,造就了东西万里的大帝国。
连同一个祖先、相互又不断联姻的亲戚都能为了一个汗位反目成仇,来自天南海北,相距上万里,口音都不相通的,决定的还是宋国的执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说句话都是件难事,哪里可能和和气气,秉持公心的选一位合格的宰相出来?好一点的党同伐异,差一点的就是内乱之始。
在儿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说得那么肯定,斩钉截铁。但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无法像之前那般确定。
韩冈改变了天下,厚生制度、军器制度,格物之说,无不成果斐然,影响了亿万人,当他推出了大议会,结果当真会是鸡飞蛋打吗?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