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攻大同?”章惇反问,旋又摇头,“大同不易得。河东易守难攻,大同亦是河东之地,自也不会例外。这几年,辽人在河东修了寨堡数量不在少数。”
“也不必一定要攻下大同,作势即可。甚至可以一边大张声势北进,一边拈选精锐,自代州向东入飞狐陉。”吕嘉问应是之前就考虑过了,说得极为流畅,“拿下灵丘、飞狐,自紫荆关东出,直逼易州,与河北军夹击北虏。虽说飞狐陉道险难攻,但只要做出声势,不愁北虏不抽调兵力来防备。”
章惇摇了摇头,吕嘉问纸上谈兵倒是头头是道,可惜就像是对着地图来定路线,看着就几里路,谁知道要过几重山,都是不顾实际一厢情愿,“河东河北合力并击南京道的辽军,耶律乙辛不足平,说起来也的确不错。太宗皇帝当年也觉得辽国主力远在塞北,辽主号为睡王,治政用兵皆难孚众望,只要天兵猝发,析津府指日可下。但结果呢?……以太行地势,除非攻下飞狐口,否则绝难调动北虏主力,可望之你也知道,辽人只在灵丘,就修了四座城寨,最少的一座都有十几门炮。”
太行八陉中,飞狐陉是排名靠前的险道。宋军出瓶形寨【平型关】,沿着飞狐陉一路向东,首先面对的就是布置在灵丘县的壁垒防线,打破了这一道防线,就是百里峡谷,其中最险段当地称为四十里黑风洞,两侧悬崖高耸,几乎看不见天光,辽人在这里也是筑有要塞,最是险要无比。想要强攻不知要丢多少人命。但不能拿下这一处隘口,怎么让辽人放弃在河北的战略,回师防守飞狐?
吕嘉问一点也没因为章惇的否定受到打击,眼睛一眨不眨的对着章惇,更加热切的道,“子厚相公,只要河东能尽全力攻打便可,一旦灵丘告急,不愁北虏不回兵。”
“熊本此人,岂会为人做嫁衣裳?”章惇摇头。
如果能攻下飞狐陉倒也罢了,那样是兼有河东河北之功,就是李承之也要低头承情,熊本不用人催促都会去拼命做的。说句实话,若飞狐陉能拿下来,之前都堂两府就不会选熊本去河东,把这么一份大功劳送给他。
实际的情况是,以辽人在飞狐陉的守备情况,河东军根本攻不下来。损兵折将只为了让河北轻松一点,熊本老糊涂了才会听从这种命令。死伤多了,背骂名还不是他熊本?!
“若都堂严令,熊本又如何敢有异议?”
“玉昆之意难明。”章惇摇头,推脱之意分明。
吕嘉问则双眼一亮,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回答。
辽人准备南侵时,正因章惇、韩冈相互牵制,又不愿平辽之功让予他人,故而就把河北河东一分为二。要不然选一人宣抚两路……
‘那章韩二相还能坐得安稳吗?’
那是之前有人问起时,吕嘉问反问别人的话。
当时吕嘉问拿着章惇和韩冈做理由,可他本人同样是不愿意看到李承之或者熊本,立下太大的功劳。
但现在辽军南侵之势已成,形势已有变化。
辽军如同重锤悬于头顶,吕嘉问确信,京城之中,对李承之是否能抵挡得住辽军进攻感到悲观的绝非少数。
归根到底,李承之也没打过仗,郭逵当年能力抗辽寇,他不一定能做到。当初都堂决定他去河北的会议,吕嘉问又不是没参加,很清楚当时的情况。都堂根本就没准备与辽人全面开战,只是摆出一幅不惜一战的架势而已。
就像街头两个地痞争地盘,把手底下的人都拉出来摆下阵势,一边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划道道讲规矩,不会打起来,哪里想到对方拔出刀就砍过来了。
而且因为京畿和大名暴雨成灾的缘故,河北方面的准备至少被耽搁了半个月,以仓促无备之身,对早有预谋之敌,究竟能有几分胜算?吕嘉问觉得一只手伸出来,还要再屈两三根手指。
一旦河北有变,都堂中对辽态度最为强硬的韩冈,就会是士民怨恨的焦点。谁让韩冈发表了那么多不惜一战的言论,还把嫡长子送到了边境上。
所以章惇会说一句‘玉昆之意难明’,正是因为都堂对辽方略的主导者就是韩冈。
吕嘉问已经从章惇的话语中,听到了几分不满——对韩冈的。
“辽主寇边,已是百年未有之事,辽主车辇越境,更是景德以来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与李奉世一人负之。”
吕嘉问的意见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期待。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至少能逼韩冈让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权力。
如今朝局稳定,都堂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吕嘉问也不愿破坏现在的平衡。借机赶韩冈下台那不现实,吕嘉问从来没想过,但韩冈手中的势力范围,却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无言,看起来已经被吕嘉问的提议打动了几分。
只是心中,韩冈许久之前说过的几句话翻了起来。
‘知道当年小弟在陇西随军时,最烦的是什么?就是明明隔了几千里,却还在背后指手画脚的人。’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是张子房,可不是文、吕之辈。’
‘隔了上千里,对前线形势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对战局的变化更不可能及时作出适合的应对,凭什么要求将帅听命从事?’
‘这些还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厌的,是视军前千万将士性命为刀枪,不用杀贼,反倒用来攻取政敌。每日只盼官军损兵折将,半点仁心也无。’
似乎是当年在南下援救广西的路上聊天时说的,如今回忆起来,却仿佛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叹了一声,“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经封坛拜将,前线军略便一体交托与其人,都堂剩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结果。胜则赏,败则罚,适时走马换将,以应新局。”
吕嘉问想说话,却被章惇拦住。
“设制置使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统掌一路兵马,以便及时应对军机敌情。要是对制置使所拟方略还指手画脚,作何制置使,干脆直接指挥各路将帅好了。不过……”说到这里,章惇话又一转,“望之你的提议其实也有道理。只是河东的确不能贸然进攻,还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断。”
吕嘉问皱起眉,问,“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陆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机会,章惇也不会放过,只是不能让吕嘉问如愿以偿罢了。
“什么海上能走?”韩冈人随声至,甚至把通报的守卫都甩在了身后。
“玉昆,你可终于来了。”
章惇大笑着长身而起,迎接韩冈,没有去看吕嘉问的脸色。
韩冈进来,匆匆与章惇和吕嘉问见了礼,问,“在说什么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边。”章惇抓着韩冈,把另一份文书递到面前,“这份名单,没把幼儿算进去吧?”
韩冈扫了一眼抬头,却是京师水患的死亡名单,他看了看章惇,而后点点头,“的确只记了户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问,“开封府之前统计的伤亡数目,也没有计入幼儿吧?”
“的确。”韩冈点头。
黄裳之前带来的伤亡数字,不论是暴雨灾害带来的伤亡,还是之后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没有把婴幼儿算进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户籍造册,一般都不会将七岁以下的幼儿编入籍簿之内,便是宗谱列名,也不会太早。
尽管在这个国家医学技术不断进步的情况下,开封府——目前大宋全国也只有开封府才有相对最为准确的数据统计,以及最好的医疗水平和制度——新生儿死亡率已经降到了百分之八,对比过去生四个就要死一个的比例可说是奇迹,但放到后世,医院不知要被愤怒的家长烧掉多少回。
而七岁以下的幼儿——这与新生儿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两成会夭折。
没有天花了,还有麻疹、水痘、痄腮等传染病,就是不是烈性传染病,普通的头疼脑热引发的诸如肺炎、脑炎之类的病症,也能让体质脆弱的幼儿撑不过去。
只是在过去,宗室家里的子女,有一半养不到能列名玉册的七岁,皇子公主更是绝大多数都养不活,现在可以说进步了许多。世人也对此感恩戴德,药王庙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证明,这是比较出来的结果。但要说已经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韩冈却也不愿自欺欺人——还差得远呢!
正是因为幼儿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间的观念才延续了过去的习惯,宗谱户籍不列名,统计死亡率都不会计入在内。
章惇这个时候提起来,当然不会是要改变世人的旧观念,韩冈直截了当的问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赈济受难者,如今幼子却不计入内,市井之中难免会有异论。”
能有何异论?
丁壮主妇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赈济。老人寿终,失了一家之主,也须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确可惜,但按照这个时代的认识,只计较起来,却无伤家计,哪里需要赈济。
但这番话韩冈说不出口,以他的名声来说,也不能说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确是疏忽了。”韩冈干脆的说道。
两个宰相在这种事斤斤计较,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等着章惇揭开谜底。
韩冈不耐烦,章惇却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听说朝廷赈济,难免有贼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么章程?”韩冈问。
“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开封府。”
“黄勉仲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两句话就把黄裳牵扯进来,韩冈开着玩笑,眼中戒备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劳,谁让他是开封知府。”
“议政之中,就数这个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韩冈笑着说话,等着章惇的交换条件。
“北虏大举入寇,京中或会有所骚动,攘外必先安内。京师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御敌寇。为防万一,最好把所有的苗头都先锄掉,方才赈济丧子家庭就是一条。”
韩冈怡然点头,“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条呢?”
“京师之中再多行几日军法。”
灾害时是以军法约束,盗一文即论死也不是吓唬人的,且事急从权,冤枉人难以避免。但现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应该恢复到正常状态,办案不能再那么简单粗暴。但如果多行几日,其实也没有太多问题。
“也好。这样一来京中稳定,也能好好计议一下北虏的事了。”韩冈交叠起双手,笑着说道,“比如……海军?”
“还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与韩冈,笑得想两个正要参加宴会的老饕,笑容中带着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属于他们的宴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