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梳理(十)(1 / 2)

宰执天下 cuslaa 5762 字 4个月前

“只有五天,都堂只给了本府五天。”

黄裳在一众下属面前缓缓踱着步子,走得很慢,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句话,给他沉甸甸的压在属僚们的心头。

“五天之内,查不出是谁开的枪,是谁人欲诬陷都堂,你们这军巡、捕头的差事就别做了。若是办得慢了,输给了行人司,之后成立警察局,提举一职,我也没脸为你们争了。”

他回头看着一众下属,“谁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办不好这桩案子,现在就跟我说,早点退位让贤,可以不用担心之后受责。”

见没人说话,黄裳一笑,“看来都是有信心把案子办好的。现在你们都给本府记住,这件案子,比你们性命都重要。就算肠子都快要烂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医院剖肚子。”

太医局前天刚刚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肠的手术,切除了患部,帮病患原本可算是绝症的肠痈,轰动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东兵败,学生在都堂前闹事,这将是一条能连载上十天的大新闻。

黄裳做了个比喻,盯着下属们,沉声道,“谁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帮你还掉,印鉴我帮你拿掉,这官就别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内将此案侦破,擒获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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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总捕头瓮声瓮气的向黄裳保证。

身材同样魁伟的军巡院使也跟着发誓,“属下必在五日之内将贼人擒拿归案。”

两人说完,视线交错,各自横眉竖眼,一时之间,竟似乎有电闪雷鸣。

开封府辖下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称捕快和巡兵两部分,一个属于开封府下的长名衙前,说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禄了,领头的总捕都赐了官身,是极少有的吏升官。另一个则是属于军巡院,听命于开封府,但人事归于枢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这些不合理的地方。黄裳方才说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动的方向。将快班和军巡院合兵归一,再将行人司囊括进来,成立城市之中执法者的主体机构,同归开封府管理。

同时这也是重新区分文武,明军政之别。

过去州府官又名州将,实有临机调兵之权。故而名下,现在都堂准备更加明确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属于军队的行列。一同编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将会有多大的权势?多高的品级?

当然,依照过去的情况,开封府总捕和军巡院使都不会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属于进士们的禁脔。

但都堂下文说明,专业性的职位将会交给专业性的人才。就像是铁路总局,里面从上到下,即使是进士出身的两任提举,也都是铁路方面的专才。之后又确定了级别,品级比想象中的要低这是对进士而言,对吏职官或武官来说,却是很有吸引力。

这样一来,非关本职的进士便没有兴趣去图谋此职,当然,也没那个能力。但不论是总捕,军巡院使,还有行人司的提举,都对警察总局提举的位置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三方的争斗很早就开始,行人司离得稍远还好,快班和军巡院都是在开封府衙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日子则是日渐交恶,两边成员进出时相遇,互瞪着犹如乌眼鸡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员,譬如黄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则都是坐视旁观。竞争是正常的,只要不变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励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对象。

总捕和军巡院使都赶回去安排侦办事务了,其他属吏也纷纷回去办事,只有主要负责府中刑事案件侦破和审理的推官严宽被黄裳留下。开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严宽安排人手侦破,同时协调军巡院和快班之间的关系。

厅中再无他人,严宽看着眉头紧锁的黄裳,笑着对他道,“大府可以放心,军巡院的派出所和军铺遍及京师内外,快班又多有专才,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侦破。”

黄裳抬起眼,“专才,是那个丁兆兰?”

严宽道:“不只丁兆兰他一个,不过他的名气最大。”

丁兆兰是快班捕头,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过让他的名气传遍动京城内外的,还是因为去年的一桩案子。

去年腊月初的时候,新城城西厢的永丰坊报说有一老妪,及其儿妇并孙子孙女,总计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杀于家中,同时又有财物被盗的迹象。除却远赴江南行商的老妪之子外,全家被杀,此灭门之案连都堂都惊动了。

都堂责令黄裳尽速破案,黄裳回头又压到了惯断生事的推官严宽身上开封府一贯以狱讼刑罚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

负责的推官严宽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调任开封府的,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严宽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黄裳才会把此事的工作交给他。

严宽主管此案后,就从快班中调了丁兆兰出来,负责案件的侦破工作。

严宽调动人马,一边派人去寻老妪之子,一边派人大搜街巷、里坊。而丁兆兰这边,则是亲自走访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丁兆兰细细搜检现场,最后在窗户玻璃外侧上,找到了几枚不属于受害者家庭的指纹。当天晚上,严宽就将所有已捕获的嫌疑人都审了一遍,验了指纹,然而一无所获。

严宽没有气馁,再派丁兆兰去查看现场,发现犯人入屋、杀人、搜刮一气呵成,绝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过去所有偷盗犯人的供状,以及过往案件的审问笔录,拿着上面的指模,与那几枚指纹做对比。再回头,又遣人去京师左近军中,调出了所有当时不在军营的士兵的卷宗,同样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两天的时间,严宽就领着丁兆兰为首的侦破小组对比了数千份记录,最后将目标锁定到了十几人身上。

此时严宽并没有将他们提审,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里搜出来的一面镜子上,发现了更加确凿的证据。

那面镜子本无特征,只是市面上寻常所售,提审时嫌犯自称是自家所购,但严宽却在镜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纹。犯人与被害者本无瓜葛,从无往来,却有一面带着被害者指纹的镜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从头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后报上报道,严宽自隐姓名,把丁兆兰推了上去。

由于定罪的办法新奇,加之又是灭门血案,所以在京师之中一下就传开了,又被各地报纸转载,传遍了全国去了。丁兆兰也因此名震京师、传遍天下。而且是越传越玄,指纹破案都被传成了只要在现场中留下一个手印指印,就会导致被捕的神技。

这些日子以来,军巡院夜里巡查,发现路人身上带着手套的就立刻抓进狱中。一抓就一个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纹而特地随身带上手套的笨贼。

严宽笑着对黄裳说,“丁小乙他的名头在京师里的确是响亮得紧得很,有他出马,京师百姓都会觉得大府肯定把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会觉得大府有所怠慢。”

黄裳冷着脸,“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并不重要。就算他们觉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够把这件案子破了,那么一切好说,如果破不掉,都堂不会因为我调了丁兆兰去侦办,就减轻责罚了。”

“其实最多也只会是输给行人司,不会破不了案的。”严宽意味深长的笑说着。

黄裳心有领会,叹道,“这桩案子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本府稍待还要再去找几个人打听一下详情。”

黄裳暗暗叹息,只要能进了都堂,那么就可以把责任压在别人身上,自己只要负领导责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负责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样,京师里有个大小事,都赖在自己身上。

他想着,对严宽道,“第一要务还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铁证,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当然。”严宽心照不宣的笑道。又说道,“京师在捕盗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兰了。当初没他的细心也的确难破案。有他出马,顶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别人问不出来的,他就能问出来。一个名气大,二来,证人也信他。”

严宽笑了笑,“就像河东河北的镇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马就任,京师士民必然高枕无忧。即使有败阵的消息传来,也都会觉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够力挽狂澜。那一等宵小之辈,又有谁敢胡乱动作?”

严宽的一番话,让黄裳连连点头,“信心的确很重要。”

严宽跟着一声叹,“可惜这一回,去河东的是熊参政,去河北的是李参政。”

熊本虽然是镇压西南夷的主帅,又主持覆灭吞并了大理,但西南夷种,在大宋军民的眼中,跟山里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枪过去,全都给打跑了。熊本的功劳,与攻略西夏、北辽和西域的将帅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没有用兵的经验了,只不过是个撑门面的。这一回河东兵败,而河北又因为黄河水涨,一时间断了消息。有几个不会去怀疑这是真的水涨,还是李承之败得太惨,都堂不敢对外公开?

京师之中,会对河东之败的反应如此之大,正是因为李承之的经历无法给人以信心。熊本那么有经验的主帅都败了,李承之这一个又怎么可能赢得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主力?

辽国神火军在东京城中名气之响亮,比神机营也不遑多让了。都说神火军是神机营的赝品,可是与神火军横扫万里草原的赫赫战绩比起来,神机营过往各种战绩加起来还是差了一筹。一想到河北禁军独抗辽主率领的神火军,怎么想都很难让人看好其结果。现在河东兵败,河北没了消息,开封朝野真没有多少人还能对前方的战局维持信心。

所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才会大着胆子去都堂门口闹事,都是已经确信前方惨败,都堂手足无措。河北河东兵败,都堂再要整治学生,那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过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绩,在世人心中也将会荡然无存。既然都堂会束手束脚,那么闹一闹就无伤大雅,日后也会是一个能向人吹嘘的功绩。

黄裳身为议政,对这一切体会得最是深切,他疲累的哀叹,“都是这点事给闹的。”

严宽却笑着,“大府叹气叹早了,相公们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闹起来呢。”

“孝和,慎言。”黄裳横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觉,但也只是有所感觉。不能确定的事,他就不会去乱猜度,更不会乱说乱传,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韩冈信任的主因之一。

严宽道,“大府放心,宽在外,必不会妄言语。”

黄裳点头起身,“孝和,与兰棠会那边的联系就交给你了。”见严宽点头应诺,他再一叹,抱怨着,“弄什么每日案情公开。”说着就走了出去。

严宽安坐着,片刻后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两大快报,加上几家名气大的日报、周刊,都在开封府派驻了专职记者。开封府有什么消息要发布,就直接把这些记者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通报内情。同时也确定报道的标准。

开封府对这些记者的招待,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为兰棠院,久而久之,开封府的常驻记者们就自己成立了一个兰棠会。

开封府时不时的给兰棠会成员一些好处,比如官屋租赁上行个方便,出行买票也能拿到开封府的专票,如此种种,理所当然的,这几家报纸上的报道,全都偏向开封府。

说起来,开封府的做法是在讨好这些记者。堂堂议政,都要收买一干布衣。但换个想法,记者们手中铁笔既然能影响到开封百万士民,那么开封府收买他们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亲民官上任时都要问候当地耆老、大户,也正是因为他们在当地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而过去地方上说话带响的是那些巨室豪门和士林领袖通常两者还是二位一体。可如今,开封府也好,其余三京府也好,大一点的州郡,说话最响,听的人最多,还是在当地发行的报纸。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门都要对记者们和气一点,尽管所有的记者都是屡试不第的文人,最多带上一个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们手中有着相应的权力,就应该受到相应的尊重。

可惜黄裳虽紧随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韬略的宰相身边,可他还是没有习惯过来,不过严宽早就试着去习惯,甚至设法去操纵了。

世局动荡之时,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实际上可是一点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机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开拓熙河机会的宰相,顺利走上成为人上人的旅程。

严宽就这么带着惯常的微笑,轻步走出了议厅。

……………………

大步跨进快班厅,开封府总捕阴沉着脸,一脑门子官司。

刚才还吹牛聊天热闹喧腾的屋子里,陡然间就安静了。里面的捕快们,就像是画面在一瞬间被冻结,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造成声响的捕快,半个屁股都抬起来了,硬是一动不敢再动,屁股悬空着,脑门上冷汗直流。

巨锤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众人的头上扫了过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声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鸣,只是普通的问话,都像是猛兽看见敌人之后威胁性的低吼。

一名捕头壮着胆子站起身,“西城那边昨天晚上出了桩大案子,他一早就过去了。”

“什么大案子?”

总捕今天休沐,还在家里拿着剪刀给盆景松修枝,就给跑得气急败坏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并不清楚到底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说起来,以开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桩大案子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好象是灭门。”另一名捕头说,“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灭门?!”总捕吼了一句,又啧了一下嘴,脸色更黑。

任何时候,灭门大案都是最能惊动世人的案子,若是查办不力,整个开封府,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可现在哪里有空去管这种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来!”总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铜板、银钱和骰子,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本来正围着桌子在赌大小的几个捕快,看着自家的赌资满地乱掉,咕的干咽口唾沫,却是一动不敢动。

总捕心里此时却越发的烦躁。

一群寻常时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鹌鹑一般低着头,在熊一样的总捕面前,比最听话的乖儿子还老实。

这位总捕曾经有过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盗贼打得成了瘫子的记录,也曾有拿着一铁尺,一次过干掉了七名强贼、四死三伤的过往,更有过夸奖下属,把对方的肩膀拍脱臼的事迹。

开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让他低低头,就是推官、判官,军巡院使,哪个都得让他三分。在他手底下听命的捕快们,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儿,青蛙遇见蛇一般畏惧他。

“你们都是一样!”总捕却不放过他手底下的一众捕快们,唾沫星子直喷到了他们的头上,“手上不管有什么案子,全都给我放下,给我全力侦办今天的案子。”他视线横扫过一地鸡毛的地面,“先都给我收拾干净。”

捕快们飞快的行动起来,排好桌椅板凳,清扫好地面,中间或许有你揣了我的赌金,他拿了你的钱包,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用最快速度把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到原有状态,然后站在了总捕的面前。

总捕在这过程中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一对虎眼瞪得铜铃一样,恨得咬牙,若是哪个人犯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能给他生吞活剥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你们应该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了。”总捕的低沉嗓音充满着怒意,“现在大府下了严令,要三天内抓到人犯。都堂前面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而且还想栽赃给都堂。日他娘贼的,这胆子真是包了天。相公们对此很生气。大府现在不好过,回头拿我和王狗儿作伐。所以我现在更不好过。身上这身青袍子,都堂赐的,转天说不定就给扒了。但我告诉你们,我若是好过不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快班,三十多捕快,一个个缩着脖子,听着总捕的训话。看见自己说完了,他们都没个反应,总捕铜铃一般的大眼中,如网血丝都泛了起来,鲜红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钵大的拳头捶在墙上,咚的一声犹如重锤,酥松的墙皮扑簌簌的往下直落,承尘上的浮灰落了满屋捕快一头一脸,只听总捕一声虎吼,“还不都去给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争先恐后,乱哄哄的冲出门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现在不能在总捕面前乱晃,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出气筒。一个巴掌上来,半条命就没了。

几个捕快出门时跌跌撞撞,差点就摔了,可刚刚站稳脚,更是势如脱兔,一溜烟就转过照壁去了。

总捕深呼吸了几下,年纪大了,一番怒吼之后,就有些气短。回头钉住缩在墙角的书办,“丁小乙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总捕坐在自己的公厅里不知过了几刻钟,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诟骂着谁,还有一记记皮鞭着体的啪啪声,还以一阵阵闷哼。这种声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后被抽打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