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四家最近在交换土地,”种沐继续说,“同时,与田宅相关的契约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连同那些不经过官府的白契,土地买卖应该是倍增。”
“这是在兼并!”种师中道。
“不只是兼并。”种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实是准备收回佃权,废除田垄,使用大型农具进行耕作。”
“大型农具?”种师中问。
“蒸汽机,重犁,播种机,收割机。还有深井、水车、水渠,”种沐一样样的数出来,“普通的只有几亩地的自耕农,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只有拥有百亩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挤得出钱去修。重犁等农具,更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使用了这些农具后,就不需要佃农了。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数收归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
“久病之人难抗寒暑,小农则是难抵天灾人祸。本朝不抑兼并,这土地越来越多的集中到少数人手中,而蒸汽机、重犁,耕作技术上的发展,加剧了这一点。日后只会富者益富,穷者益穷。”
“就像丝厂建立后,江南的男耕女织就只剩其中一半了。现在又有了这么多新式农具,男耕都快要没了。”
“幸好关西人少地多。”种朴感慨道。
“还有陇右、宁夏、甘凉这些新疆土能够移民。”种师中咂了一下嘴,“别的不说,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让关西人移民,又开办工厂、矿场。每年多生了那么多,现在还不觉得关西人多。”
两人虽然没有去横渠书院听过讲课,却也看过讲义,能够理解其中的联系。
雍秦商会的成员,家里的子侄几乎都会去横渠书院读书,同时商会也大量资助书院学子,并向书院捐款。使得两家关系十分紧密。而且商会经常组织成员——毕竟他们是资助人——去学院听课。他们能够接受相应的理论,甚至可以说,都是马尔萨斯人口论、社会天演论和生存空间论这几种理论结合起来的韩式儒学的支持者。
“所以说,东面现在局势很不好。之所以还能维持,还是因为两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粮价压制,使得民怨一时不得爆发。攻辽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缓,也是因为国势不能再拖。只有最快速度的拿下辽国,瓜分辽国的土地和财富,才能暂时扭转现状。”
“暂时?”种师中惊讶地问。
种沐苦笑点头,“冯会首就是如此说的,只是暂时。这个问题迟早要爆发,即使拿下辽国,也改变不了东面那些人的吃相。”
种师中呵的一声冷笑,“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按这个说法,玉昆相公应该留在京师才对,不该回来的。”
“说是暂时,其实基本上能挣出十几年的时间。但这前提是必须拿下辽国。”
“玉昆相公是担心章相公?”
“冯会首没说,他也不好说。但侄儿私下里跟刘五公,金副会首他们聊过了,估计是玉昆相公担心平辽的功劳太大,如果他准备强留京师,必然会引起章相公忌惮。到时候,两派牵制,反倒把正事给耽搁了。就像河东,如果能与河北配合,何至于一场惨败?所以玉昆相公干脆就明年全退,让章相公不会对平辽之事掣肘,可以全力准备之后的攻势。”
种朴沉默了半日,方才一声叹,“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
“这对关西有什么好处?”种师中冷着脸问,虽然家里与韩冈亲密无间,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几十年官的韩冈,能够全无私心。
“只有先回来,才能名正言顺的再回去。”种沐道,他显然也暗里地考虑过,或者与人讨论过,韩冈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给出一点保证的。”
“我可不信章惇。”种师中冷然道,“没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么不行?那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种师中的话,让种朴脸色微变。但种师中毕竟没说明白,他也就当没听明白。
种沐什么都没说,容色不惊,好像也没听明白的样子,“侄儿没敢细问。不过会后有人问了。只是侄儿当时离得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冯会首好像就回了两句,关西有八十万工人,能生产现有的一切。”
种朴和种师中对视一眼。种朴挠了挠头,干笑道,“亏冯从义也敢说。”
“只凭工人就够了?”种师中带着讽刺,声音微微有些尖利。
“如果让侄儿说,”种沐大着胆子,“其实是足够了。”
种师中脸就沉了下来,他对关西的禁军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说!”
“关西有八十万工人,有几万家大小工厂。能生产各型火炮、火枪,各色弹药,甲胄、头盔,还能生产军服军被,水壶皮带,鞍鞯、车辆。这些军需物资,只要关东能生产,关西也一样能。”
“只是生产,打仗呢?”种师中冷冷的问。
这只是生产而已。但冯从义的话里面,可是在明示,八十万工人也是能上阵打仗的。这把关中、陇右、宁夏、甘凉和西域、北庭这四路六地的二十一万关西禁军,置于何地?
种沐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二位叔父,侄儿有句话就在这里说了,禁军当真不容易使唤得动。家里面恐怕也不会全心全意就站在玉昆相公那一边。”
哼!
种师中一声冷哼。并不是说种家一定会跟着韩冈起兵,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种师中很不爽。
种朴的脸色也不好看,韩冈故意忽视,其实就是不放心。
宁可相信那些没见过血的工人,也不相信他共事过的将领和率领过的军队。
两位叔父的怒意,种沐忙低下头,就当自己没看见没听见,盯着笔记本,“关中有八十万工人,而这些工人有三分之一以上,依照保甲法,每十天就有一次操练。”
“三分之一,有这么多?”种师中立刻就质疑。
“大厂大矿都有组织,其实是对生产有用。”种沐实际主持家中商业,也参与管理工厂,在这方面有经验。
为了维持生产不断,大型工厂中的工人是被分批安排军训,种家的工厂也不例外,因而每天都能在工厂附属的校场上看见列队操练的工人。
“虽然乍看起来,耽搁了工人工作的时间,对工厂主没有好处。但在磨练工人守纪上,却十分有效。工厂中,技术和纪律并重,尤其是纪律,绝不比军中要求的低。”
“是吗?”种师中依然怀疑。
种沐转对种朴道,“延州保甲冬日大操,十七叔年年都参加。应该校阅过乡里保甲和厂中保甲。不知十七叔觉得哪一边更好?”
种朴沉默着,又点了点头,“工厂是要强一些。”
他参观过过好多次保甲操练,有乡里的,也有工厂中的,工人和农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工人仅仅是列队,就是要比农民快得多。因为他们天天在练,而不是乡里保甲,做得好的也才十天才练一次。”
“怎么天天练?”种师中问。
“吃饭。工厂里面,中午吃饭都是要一批批排队去吃,严禁耽搁工时。都是对着座钟吃饭的,连说话的都少。”
种师中稍稍沉默了,即使是他麾下的军队,也没有这般严格,连吃饭都管得死死的。
种沐眼神收敛,回忆着当年让他深深铭记的一番话,“侄儿还记得当初建厂时,商会里派来帮忙的一名经理说的话。他曾经是韩家在陇右一家厂子的厂长,之后才被安排进商会里,帮助各家把新厂办起来。他当时说,时间限定严格的情况下,只有整齐有序的行动,才能最大限度的节约时间,无论工厂、军中,皆是如此。据说这话,还转述是玉昆相公的。”
工人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就是军训的一部分,将之反映到正常的军事训练中,就是工人们的队列远比农民的要严整,工人们列队速度、行进速度远比农民要快,抗干扰的能力也远强于农民。这是种沐亲眼所见,
种朴和种师中都无话可说了,也许他们还能说一句没有上过阵,训练得再好,也不过是银枪蜡样头,中看不中用。
但他们很清楚,一旦事起,韩冈只要能将工人动员起来,不要多,有个三五万,就足以让所有关西禁军都放心的投入到他的麾下。
韩冈如果回关西起事,西军将领至少有一半会连人带兵立刻投入他麾下。剩下的人即使是犹豫,也只是在于犹豫韩冈的实力还不足。可只要韩冈表现出一定的实力,那没有人会再迟疑半点。
不信韩冈,难道还去信章惇吗?就是赵官家也不够资格。
“罢了。”种师中向后一靠,也没心情争了。
能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也许韩冈要全退的理由还远远不能算充分,甚至两人都不怎么相信。但只要韩冈没有幼稚到相信章惇,相信他卸任后的朝廷,那么他们也就安心了。
“这些话有些犯忌,十五你就别再对外面说。后天你其他几位叔伯过来,该怎么说,你自己斟酌明白。”
“十七叔放心。”种沐点头。家里面,种朴、种师中还有种建中,这几位直接掌握最多兵权的叔叔,最为偏向韩冈,而其他叔伯,权柄并不大,或者干脆就空吃俸禄,对韩冈也就没那么一心一意。
“商会那边也应该会保密吧?”种师中问道。
种沐这时微微撇了一下嘴,“冯会首也说‘我在这里说一句,诸位听见了就放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放心里,不要传出去’。不过呢,”他说道,“侄儿想啊,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秘密,就没有两个人的秘密,何况四十七人?肯定会传出去的。”
种朴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放开来说道,“传出去就传出去好了,如果能警告道章相公,那么天下太平无事,终归是一件好事。”
种沐点点头,就准备离开了,不过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对种朴道,“十七叔,还有一件事。这一回侄儿去京兆府,在商会里面看到了一个人。可能与十七叔当初要侄儿注意的那个人有关。”
种朴脸色一变,种师中却很茫然,“什么人?”
种朴没理会兄弟的问题,连声追问道,“他姓什么?从哪里来?可知其家世?!”
“到底说的是谁?!”种师中心头不快。
但种朴同样不快的向他一瞥,“一会儿再对你说。”
种沐道:“侄儿只知道他姓吴,是从北庭来,是西域人氏。这一回是冯会首亲自被介绍入会,说是他家里是伊犁河那边的大族,是早年逃离战乱的汉人在那里留下的一脉。他相貌长的类似胡人,应该有一半是胡人血脉。”
种沐现在还清晰的记得那个跟在冯从义身后,被冯从义亲自介绍入会的年轻人。
高鼻深目,线条硬朗,但相较于胡人,又不那么深刻,其实是综合了汉人和胡人面容上的特点又不显得突兀的混血儿。
“他家够资格吗?”
“应该够。要不然冯会首也不会支持他。”
每年商会都会吸纳新成员进来,也有许多是被各家会首介绍,不过这些新进成员所受到的考验都差不多,与他们的介绍人关系不大——至少表面上如此。
种朴并不觉得冯从义介绍的成员,会不能成为正式会员。
他只是关心种沐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为什么觉得他不对?”
“就是单纯的感觉。”种沐只能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有之后,侄儿想要查他家底细的时候,又什么都查不到了。”
种朴皱起眉来,“的确是可疑。他还在京兆府吗?”
“不,”种沐摇头,“会后就往京师去了。”
“要是他老子真的是那个人,他也敢上京?”种朴冷笑,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希望他能把他的身份维持好,不要给人多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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