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二殿下……”
正午,伴随着朱高煦在武英殿用膳结束,他便没有休息的出宫前往了宋国公府。
在宋国公府外兵卒的唱礼声中,朱高煦翻身下马,看了看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笑道:“林五六,近来如何?”
今日班值兵马是戌字百户的兄弟,朱高煦这几个月来与他们隔日就能见面,自然熟络。
他一边询问兄弟们的近况,一边将赤驩的缰绳递给了长枪手林五六。
“日子还算不错,与殿下您在时差不多,王百户对我们与您一样好。”
林五六没想到朱高煦居然能记得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好,若是有什么困难,叫王俭来府军前卫坊找我。”
朱高煦说罢,拍了拍林五六和旁边另一名兵卒的肩膀,随后便要入宋国公府内。
“殿下”恰巧,王俭从府内走出,当即笑脸躬身,对朱高煦作揖。
“呵呵,你这春光满面,又要升迁了?”朱高煦作揖回了一礼,给足了王俭面子,同时也好奇询问起来。
“哪能……”王俭失笑:“这才做了百户官不到两个月,又无战功,如何升得上去。”
面对他的话,朱高煦也点头表示赞同,而后好奇询问:“国公在前院吗?”
“没有,这几日一直在后院读书。”王俭摇头回答,闻言朱高煦也点头走进了宋国公府内。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拍了拍王俭的肩膀:“明日叫一些没事的兄弟去我那院里吃吃饭,我还没好好和兄弟们叙旧。”
“是!”王俭笑逐颜开,憨厚作揖。
见状,朱高煦这才离开,而后来到了自己常学习的倒座房。
他一如既往的翻阅兵书,但同时也会看一些四书五经来充实自己。
从前番在武英殿与朱高炽的对话中,他便差不多了解了他与朱高炽的理念问题。
朱高炽和朱允炆一样,虽然没有直接说出,但总觉得儒生和文官不应该做一些跑腿的活计。
确实,在朱高煦未入武英殿前,在京御史很少有出京巡察的时候,因为担任这个官职的,大多都是有名声、学识、风骨的儒士,但这并不是他们可以坐在京城白拿工资的理由。
一群标榜自己清廉的人,若是不去地方办事,那与庙宇之中的泥塑有什么区别,朱高煦不由发笑。
“笑什么?”
忽的,冯胜的声音在窗口响起,朱高煦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冯胜往前院走来。
“国公……”朱高煦放下手中的《尚书》,起身回了一礼。
冯胜走过来后看了一眼他放下的《尚书》,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你还会看这种书籍?”
“呵呵……”朱高煦尴尬一笑:“日后要坐镇地方,总不能全都依靠郡王属官来治理地方,小子自己也要有点本事才行。”
他这话没什么问题,因为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够了解大明的百姓。
他日后如果想要培养一支强军,就必须要为他们培养出信仰。
如果他自己都不了解这个时代人的想法是什么,那他又能怎么走近他们,从而获得他们的拥戴?
如果仅凭分发田地,就想要得到百姓的支持,那历史上那么多农民起义就不会失败。
后世的强军政策很好用,可政策必须结合时代背景才能发挥到极致。
朱高煦如果不能了解百姓的思想,那他就只能照猫画虎。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还是朱高煦没办法用分地这个政策来激励部下,因为如今的大明朝根本不缺耕地,而是缺能种地的人和畜力。
在分地无效的基础上,他只能寻求其它东西来激励部下。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向了冯胜,而冯胜也走进了倒座房内,坐在那张用于休息的床上。
显然,他知道朱高煦有一些问题要询问他,而事实也是如此。
朱高煦抬手作揖,虚心询问起了冯胜:“国公,我近来观看前朝史书,发现元末各军都是厮杀走出的精锐,就是不知为何,我军总能够脱颖而出。”
“若说均分田地,诸如张士诚、明升之流也曾均分田地,可一到战场,其部下却在遭挫时溃散逃亡,不如我军能面对北虏骑兵时,明知前方万险,却依然卧枪而上。”
他的话是他一直以来的问题,他确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明军步兵居然敢和骑兵正面碰撞冲锋。
以他看兵书学来的兵法来讲,步卒理应结阵自保,徐徐前进来确保大军不会遭受重创。
结果到了元末,明军长枪兵抓着长枪就怼着骑兵冲锋,硬生生将蒙古人的骑兵多次冲垮,搞得元末一众元朝军阀看到大明的长枪兵就头疼。
“这个嘛……呵呵”
冯胜沉吟片刻,许久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笑了出来。
他抚了抚须,安定了心神后才解释道:“当时我军中多以两淮农户出生,在两淮之地,百姓都将善用长枪作为武艺高强的代表,因而大多能征善战的将领和兵卒都喜欢自号“长枪元帅”、亦或者取姓配以长枪来作为外号。”
“当今陛下在濠州时便以善使长枪而出名,麾下二十四将也均以长枪为主兵。”
“后来,陛下前往定远自立门户,也要求军中以长枪来比较武艺,常常考校兵卒长枪技艺,不少兵卒因此得到了嘉奖。”
“由于善使长枪者常常能升官发财,又得军中士卒敬佩,因此面对北虏骑兵时,许多长枪步卒都以刺下骑兵为荣,等不得骑兵冲锋后结阵死守。”
冯胜说出了明初明军之中的一种氛围,这种氛围让朱高煦感到新奇,只是不等他深想,冯胜又说道:
“此外,关于用兵韬略,我记得在洪武元年时,陛下曾与刘青田谈过我军与其余诸军不同的地方。”
“陛下曾言、克敌在兵,而制兵在将。兵无节制则将不任,将非人则兵必败。是以两军之间决死生成败之际有精兵不如有良将。”
“那刘青田则说陛下言‘任将在陛下,将之胜不若主之胜也。然臣观陛下常不拘古法而胜,此其所难也。”
“陛下闻言,又曰‘兵者谋也,因敌制胜岂必泥于古哉,朕尝亲当矢石观战阵之事开阖奇正顷刻变化犹风云之无常势要在通其变耳亦何暇论古法耶。”
冯胜讲述了刘基与朱元璋的对话,这段对话粗看之下,似乎只是刘基在单纯地拍朱元璋马屁,但假如深入分析二人说话的背景,那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眼前……
明初军队的战术,继承于“古法”吗?
元末明初,江淮地区的军事领袖大多是草根平民出身。
这群人文化底子很薄,大字不识一箩筐,再加上常年间战事频繁,阅读古籍研究古代军事的机会就更少,因此他们对战术的运用理解,更多来源于自身的摸索。
朱元璋和刘基对军事问题的认识,恰恰反映出了两个极端。
据朱高煦所知,刘基虽是文人出身,但他博览群书,还撰有《兵法心要》和《百战奇谋》两本军事著作。
照常理来讲,看刘基的书应该就能了解到明初的作战形态了。
不过,朱高煦曾经翻看过他的这两本兵书,结果却大失所望,因为这两本兵书之中大段模仿甚至抄袭前代的兵学著作,甚至连《平绒万全阵》都被抄进了书里。
从这里,朱高煦就可以看出,刘伯温本人对军事的理解不是来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更多地来源于书本。
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之间的对话中才会出现冯胜所说的“然臣观陛下常不拘古法而胜,此其所难也”。
说白了,在刘基看来,明初军队的作战原则和“古法”中的作战原则有很大的区别。
“迷糊了?”冯胜笑着抚了抚长须,看样子有些高兴。
对此,朱高煦也不打肿脸充胖子,而是作揖回礼:“小子确实迷糊了,请国公赐教。”
“该从何说起呢……”冯胜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因此沉吟了许久,直到一字时间过后才开口说起了几场战争。
“我先和你说说北伐的事情……”说着,冯胜开始从北伐战争讲起明军的特点,而后又说到了吕梁之战,蔡家庄之战等等牵扯到明军精锐的详细情况。
吕梁之战即傅友德率二千长枪兵,正面冲锋击垮元朝左丞李二的一战,这一战朱高煦已经听过了,因此相比较吕梁之战,蔡家庄之战更让他好奇。
蔡家庄之战发生于洪武十三年,此战的亮点在于,明军几乎靠纯步兵,以夹击方式打败了人数倍于己方的蒙古骑兵。
要知道,在明军以前,历代军队如果没有严密的步兵阵线,那根本无法抵御骑兵冲击,而步兵在移动阵型时,维持阵型的难度较高,很容易被敌军骑兵的冲击打散。
结果在冯胜所讲述的蔡家庄之战中,明军步兵既实现了阵型的高速移动,又没有给蒙古骑兵留下任何破绽,表现堪称惊艳。
纵观整个古代战史,明军这种以步卒机动夹击骑兵的战术思维,并且获得胜利的战事并不多见,但却在元末明初战争中百花齐放。
诸如这样的例子,在平夏战争、北伐战争中比比皆是。
这些例子太多,以至于冯胜讲了整整一个时辰,期间喝了三杯茶,而朱高煦则是在一边倾听,一边伺候。
明军的这种步兵机动性确实很罕见,饶是朱高煦想了又想,也无法在古代战争史中找到类似的案例,只能从近代的子弟兵身上找到相似例子。
由于太过依赖步兵,即便明军此后骑兵数量增加,但也无法改变明军以步兵机动作战的基本想法。
在冯胜口中,朱元璋曾给晋王朱棡下过一道命令,其中提及军队的战术原则时,朱元璋认为使用步兵要“与骑兵并进而夹攻”,不断强调要训练进攻型步兵,而非防御型步兵。
可以说,这一个时辰的内容听完,朱高煦只觉得明初步兵在古代的历朝步兵中算是一个异类。
其兵种组合以长枪兵为主体,其战术思想以机动进攻为基本原则,这些特点都令明初步兵看起来不像古代传统式的步兵。
不过朱高煦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毕竟明朝崛起于南方,这里的气候使得明军不得不面对自身骑兵绝对劣势的局面。
江淮地区虽然在元朝统治过程中建立了蓄养战马的大规模马场,但实际上由于马场荒废外加气候因素,这里所能提供的合格战马量非常有限。
由于明军的战马严重不足,机动进攻和保护侧翼的任务,在很多时候就不得不落在步兵身上。
可以说,明初发展出这样超越古代传统的步兵体系,也是在北方蒙古铁骑强压下的结果,是客观环境逼出来的产物。
这样的成功不可复制,因此到了如今洪武二十七年,如一代明军那般敢于握枪与骑兵对冲的步兵开始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