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药味、咳嗽声……
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乾清宫的存在,却在这腊月的尾巴出现了。
躺在拔步床上,朱元璋的身体比半个多月前略微消瘦了几分。
此刻他正看着为自己诊脉的御医,那老御医也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了诊脉。
“陛下的脉象与此前依旧,还是因为寒气入体而导致的风寒,只要继续服用大约五副药就应该可以痊愈了。”
御医如实汇报了自己诊断出的脉象,而早年当过游方和尚的朱元璋也会时不时为自己诊脉,因此他清楚这御医说的没有错。
他摆了摆手示意御医退下,而后又示意站在角落的武官上前。
御医很明事理的快速起身离开,等武官上前时,他已经走出了养心殿内。
“陛下……”武官轻声开口,朱元璋却咳嗽了几声,然后才道:“如何了?”
“渤海王并未阳奉阴违,而是都按照答应陛下您的话在选拔工匠,护卫军。”
“此外,护卫军与工匠中,已经被臣收买了十六人,即便殿下带着他们前往了吉林卫,只要路过辽东时提前等待的人将信鸽给他们,他们也能与南京通消息,不会消息断绝。”
武官说出了这些天老朱吩咐他的事情,而老朱听后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舒坦。
自家孙子一直以来都没有对自己阳奉阴违,这是当下他经历过老三争储后最为开心的时刻。
这半个多月,他一直关注着朱高煦,想看的就是他会不会瞒着自己去玩偷天换日,将一些精通火器的工匠带入就藩的队伍中。
好在他没有令自己失望,他确实按照当初答应自己的一样如实操办。
见着他能这样,老朱也就安心了些,因此对武官交代道:
“你且派人去传个话,就说宋国公毕竟与他师徒一场,临行前可去拜访他。”
“臣领命……”武官应下,朱元璋也继续问道:
“武英殿里如何?朕生病这段时间,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并未”武官摇头道:“晋世子带着世子妃去颖国公府守了七日灵,之后回了武英殿也如此前一般,只是意志消沉许多。”
“秦世子依旧,燕世子沉默了些,殿里各种奏疏都被太孙处理的井井有条。”
他的话说出后,朱元璋许久没有开口,过了一字时才抬起了手摆了摆,示意武官退下。
武官见状退了出去,并在之后安排人去给朱高煦传话。
只是由于昨日的醉酒,以及与王瑄杨展二人的挑灯夜聊,因此朱高煦没能第一时间得到传话,好在亦失哈醒的较早,及时开门接了传话。
等朱高煦醒来并得知老朱的消息时,已经是正午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朱高煦并没有展露出太多高兴。
不仅如此,即便之后的数天他也一直没有去宋国公府。
如此的等待,直到除夕夜也没有发生改变。
“噼里啪啦——”
“过节了!过节了!”
“娘,我要去逛街!”
“吃完饭再去!”
黄昏,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一年一度的除夕佳节也到来了。
比起后世的年味淡漠,物华天宝的大明王朝虽然还有着宵禁的规矩,但从每年的除夕夜开始,全天下被宵禁“禁”了一年的百姓们都获得了为期十五天的节日解禁。
这不是朱高煦第一次在大明过除夕和春节,只是相比较去年刚到大明而感到前途迷茫的他,今年的却因为经历了许多,加上即将前往北方,因此格外珍惜和享受这次的除夕。
明初胡风甚重,但由于朱元璋与朝廷的推广,许多唐宋时期的活动都被重新摆到台前,而经历二十几年节日洗礼的大明百姓,也将除夕与春节、元宵等节日玩出了花活。
“今日估计街上人多,你们都小心放好钱袋子。”
临出门前,听着四周传来的爆竹声,嗅着空气中的硫磺味,穿着一身绯色圆领袍的朱高煦一边穿鞋,一边交代了院里的众人。
在院里,亦失哈、杨展、王瑄三人相互为对方整理衣服,这些日子他们三人都住在这院里,因为不止是朱高煦和亦失哈要在元宵前离开南京,杨展王瑄也要在元宵前离京前往地方上任。
三人穿着普通的绢袍,头上带着网巾,比朱高煦还繁琐。
好不容易穿好鞋,临行前朱高煦又摸了摸怀里,感受到了钱袋子的存在后,这才带着三人走出了小巷。
一出小巷,便能看到来回拿着风车奔跑,身穿穿着胖袄的一些小娃娃。
他们三五成群的在巷子里乱窜,还有的在其它人家门口的鞭炮碎屑堆里用木棍戳着,试图找到几个没有点燃的鞭炮。
这样做有些危险,朱高煦出声驱散他们,他们也被朱高煦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后朝着朱高煦比了一个鬼脸就跑了。
“这些娃娃……”
瞧着这群脸上被打上腮红,眉心被点上花钿的娃娃,朱高煦笑谈一声便与亦失哈他们向巷外走去。
来到长街上,能看到的是张灯结彩的许多店铺,它们门头挂了许多灯笼,五六丈的宽阔道路两旁尽是来往过节的百姓,所有人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
在这样的节日里,你几乎看不出什么人是从事什么行当,好像个个都是乡绅似的。
道路中心,一辆辆花车上有许多画着脸谱的表演者,他们在进行着最为撒欢的热闹活动……驱傩。
驱傩,这是华夏传统的驱鬼迎赛神活动。
在华夏民间传说里,“年”本是一种凶残的怪兽,所谓“过年”,就是要把怪兽打跑。
那既然是“打怪”,自然就要组团出动了。
因此,民间就有了历史悠久的“驱傩”活动。
这项活动在元代被中断,但之后又被朱元璋与朝廷大力推广,继而重新在民间出现,并在二十几年的时间中,逐渐衍生出了各种五花八门的驱傩表演。
朱高煦站在人堆里,由于个头高大,他可以很轻松的看到那一辆辆花车上站着一对男女和一队乐团。
女的戴着老婆婆的面具,男的戴着老先生的面具,他们二人在最前头的花车里领舞,身后的乐团跟着伴奏,弹唱一些脍炙人口的民谣。
“铛铛……”
忽的,铜锣声敲响,街道两侧许多娃娃纷纷戴上面具跟着花车走,花车上的那对面具男女也开始对这些娃娃递糖。
这些娃娃戴着千奇百怪的面具,十分欢快的蹦蹦跳跳。
有一些娃娃害羞不敢上去,还会被父母笑着鼓励推上去,然后戴上面具跟着走进队伍里。
“殿下,车前的那对男女是傩翁和傩母,这些进去的娃娃都是百姓的娃娃,跟车之后他们就成了表演的一环,也叫做护僮侲子。”
杨展知道自家殿下对民俗理解很少,所以特意给他解释着。
朱高煦看着那场面也高兴,但还是担心道:“这娃娃都戴着面具,若是走散了怎么办?”
“殿下不用担心……”亦失哈笑着解释道:“除夕至元宵,五军都督府与五城兵马司的所有人都要班值,您看那边便是……”
亦失哈指了一个方向,朱高煦顺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队队穿戴整齐的兵马司兵卒。
他们在巷子里来回巡逻,仅是一条街就有三队之多,加上城门紧闭,那群想要采生折割的人贩子即便想要作案,也不敢挑在今天。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就中有个黑论敦,条身直上舍头蹲……”
忽的,那驱傩的花车的乐团开始一边演奏,一边用官话演唱起了驱傩的民谣。
兴许是这民谣传播很广,因此当他们演唱的时候,花车旁的那些娃娃也跟着演唱了起来。
人流随着花车往前走,时不时能看到许多行人走到了花车两旁,一人打头跳舞,后面的人也跟着他的步伐与花车边跳边走。
朱高煦也想体验,可他不会跳着驱傩的舞蹈,因此只能在旁边拍手叫好。
只是拍手之余,他想到了后世的一个段子。
“少数民族都在跳舞,只有汉人在旁边拍小视频……”
现在看来,汉人一样能歌善舞,只是许多舞蹈和乐曲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逐渐消失罢了。
“正南直须千里外,正北远去不须论勒……”
驱傩的歌曲漫长坳口,但有杨展他们在身旁,朱高煦往往能在歌词唱完后得到具体的翻译。
“殿下,这歌的意思是一群怪兽就在前方,其中一个黑黑的家伙就趴在屋檐上,咱们把这家伙一脚踢出千里外,抓到北方充军去!”
激扬的乐曲里,杨展一边拍手,一边给朱高煦解释,而花车上那一队队乐团这一番开唱,沿街百姓也开始带起节奏。
伴随着乐曲和敲锣打鼓声,街道两侧的许多百姓们纷纷加入花车队伍,撒欢了唱跳,痛痛快快撒一回野。
当然,真正叫他们痛快的,可不是子虚乌有的怪兽,而是过去一年的辛苦。
不管过去一年如此,过去一年里的多少不愉快回都被他们想起,趁这除夕的夜晚,酣畅淋漓的撒出来,扔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
天色渐黑,但车队身后跟随的人却越来越多,朱高煦也被热情的百姓拉入其中,与亦失哈他们三人,还有那些不认识的百姓一同手挽手的唱跳。
他们从府军前卫坊的街道唱跳到皇城西街,即便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夜幕升起,却依旧无法阻挡百姓们的热情。
以往不能搭建东西的皇城街也早早搭起了灯棚,各种彩灯被点亮。
皇城算不得热闹,因此所有的花车都在往西华街走去。
朱高煦他们被裹挟着,跟随人流走了好几里,等他们再也跳不动的时候,才从花车队伍里走出来,坐在了一座石桥两侧的长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