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中,你放肆!”
乾清宫内,见王回居然弹劾皇帝,亦失哈立马站出呵斥,但朱高煦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呵斥。
此刻的李冕、颜延二人已经被王回的这一番操作给弄得目瞪口呆,站在朱高煦身旁的朱瞻壑也重新审视起了王回这个人。
他暂时还不明白王回这是在干嘛,在他看来,王回这完全就是取死之道。
这并不奇怪,说到底他也不过才二十六岁罢了,而王回却已经步入不惑之年。
二十年的官场沉浮,加上王回本身自己的能力与才干,能与他打擂台的人并不多,不然杨荣、杨溥也不会在内阁被王回压着一头了。
在朱高煦抬手勒止亦失哈后,宫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的脑子也飞速运转,不断在猜想王回这番举动为了什么。
一字时后,颜延、李冕、朱瞻壑三人还没想通,亦失哈则是有了眉头,唯有朱高煦在片刻错愕后便洞悉了王回的想法。
王回原本的想法就是凭借自己还能收拾江南贪官污吏来让皇帝保住他,但是随着颜延和李冕对他反扑,而朱高煦表现出要抛弃他的时候,他立马就把自己底牌露出来了。
清廉,这个两个字的份量不管是放在任何一个时期,都能让不同时期的百姓对其怜悯。
一個官员即便毫无政绩,但只要他足够清廉,百姓也会对其歌功颂德,而王回如果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清廉,那他行贿的事情不仅不会成为他的污点,反而会成为值得人大书特书的优点。
一个知道官场黑暗的清廉官员变卖家产来贿赂贪官污吏,在贪官污吏手下隐忍十余年的同时保持清廉,最后站出来给予一个腐败势力沉重一击,带走了数万贪官污吏,留给国家上千万贯钱粮……
拥有这种故事的人,自己一旦杀了他,那弊端可就太多了,搞不好自己的名声能比得上堡宗。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得是他所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这里,朱高煦略微眯了眯眼睛,只觉得自己小瞧这个王回了,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事。
“亦失哈,你亲自走一趟,去他的府上查一查,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那么清廉。”
“奴婢领命……”
沉默一字时后,朱高煦率先开口命令亦失哈去查证,亦失哈也攥紧拳头走出了殿外。
在路过王回身旁时,亦失哈用冰冷的眼神紧紧盯着王回,王回却一直只与朱高煦对视。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王回那口吊了半天的气也松了下来。
他不怕皇帝质问自己亦或者查证,因为他不怕查,他就怕皇帝一生气就把自己宰了。
如果是那样,即便他死后的名声能比拟“范文正”,可那毕竟是死后,人都死了名声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好在自己判断的没有错,当今的陛下是一个气度恢弘,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气急败坏,更不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怀疑自身。
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不会因为旁人说他贫穷而生气,只会因为旁人说他有钱无权,面对官员好似蝼蚁才会生气,因为他是真的没权。
在殿阁几年时间,王回一直在观察皇帝,几乎是无时无刻。
在他看来,当今的皇帝气度恢弘,对自己的各项政策都极为自信,不论能力还是心性都堪称完美。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的缺点,这份缺点就是对曾经的老臣太重情义。
这个缺点一旦暴露出来,那么皇帝破防也不过只是眨眼之间,而现在的自己就是要让皇帝当场破防,让皇帝陷入驳倒自己的陷阱中。
“你说朕失察,朕倒是想听听,朕到底如何失察了。”
朱高煦提起了兴趣,干脆质问起了王回,想看看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让自己侧目的话。
当朱高煦开始质问,王回就知道自己的性命有了生路,但这条生路并不稳定。
为了稳定这条生路,他必须让皇帝步入自己的陷阱才行。
因此面对朱高煦的质问,王回不卑不亢的拱手作揖,脸色肃穆:
“自陛下驭宇以来,地方贪腐案件屡查不绝,虽有“癸卯京察”此等壮举,但这何尝不是陛下失察所致。”
王回以“癸卯”案开篇,而这确实是朱高煦很避讳的一个话题,殿内众人都心里一颤,下意识看向了他。
在他们的目光下,朱高煦的脸色如常,只是眼底透露出一丝冷意。
面对他冰冷的目光,王回毫不回避,与他四目相对间继续凌厉道:
“癸卯京察,主要以勋臣作乱为主,而当下的江南京察,又以文臣贪腐为主。”
“在此次贪腐的恶徒中,近六成多以山东、渤海、辽东、大宁出身的官员,且主要犯官以当年渤海王府治下三千吏员为主。”
“臣想请问陛下,臣所言是否属实?”
王回不仅贴脸开大,还要让朱高煦承认。
若是换做小心眼的皇帝,王回此时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而他之所以敢这么说,不过是看人下菜罢了。
“既然已经成为事实,那朕是否回答已经无用……”
“请陛下答话!”
朱高煦本想揭过,但王回却打断了他的话,硬要逼着他点头应下。
这样的举动,就连理政许久的朱瞻壑都忍不住差点出声呵斥,但不等他开口,便听到了朱高煦沉闷的声音:“属实……”
那声音中压着一丝怒意,但他还是回答了。
他的回答,让除他们二人外的所有人心头一颤,朱瞻壑更是算起了亦失哈离开的时间。
“既然属实,那臣想请问陛下,您承不承认臣所言的失察之罪!”
王回疾言厉色的质问朱高煦,朱高煦这次没有了先前的平淡,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九州万方宽阔无比,朕虽然监察百官,但消息始终有迟缓,凡是觉察,均着手处理。”
“不论是癸卯京察,亦或者是此次的乙巳京察,都是朕监察天下的手段。”
“两次京察,皆处理了涉事恶徒,如何算得上失察?”
面对朱高煦的话,王回这次没有打断他,而是等待他说完后这才道:
“身为人君,陛下理应清楚臣子的脾性,臣不相信陛下对您的这些旧臣不熟悉!”
“故此,臣还要弹劾陛下第二罪,即骄纵恶臣之罪!”
“大明朝没有这条罪!”朱高煦打断了王回。
面对朱高煦的打断,王回看着朱高煦久久不曾开口,朱高煦见状略微失落:“怎么,没话说了?”
“并非无话可说,而是陛下只听得进去献媚之言,而听不进去直言。”
“所谓的“罪”,不过是陛下规定的罪,是写在纸上的罪。”
“若是一本《大明律》就能囊括天下所有罪状,那便不会有那么多逍遥法外之徒。”
“陛下先前之言论,亦不过是为了开脱罢了。”
“至于陛下是否有此罪,恐怕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臣多说无益。”
王回一字一句的将自己想好的话给说了出来,朱高煦闻言把扶手攥得吱吱作响,但语气依旧保持冷静。
“朕准你继续说下去。”
“既然陛下要臣继续说下去,那臣便将心中肺腑之言尽数交代。”
王回虽然跪着,但此刻却比在场除去朱高煦以外的所有人都要高大。
面对众人目光,王回也开始了刚才的话题。
“自洪武三十三年至如今,二十余年时间里,陛下一直放纵治下臣子,若非臣开口京察,加上国库不足以应付当下浩大工程,陛下或许还会继续放纵他们不知道多少年。”
“陛下如此放纵,我大明官吏数十万,却无一人敢对陛下言,臣今日已知难逃一死,今日不言,日后便无人敢对陛下言。”
“故此臣言,攻劾微臣者,皆为奸佞……”
王回答话过后,毕恭毕敬对着朱高煦五拜三叩,语气悲戚,动作迟缓而标准。
“按照你所言,那朕是昏君了?”
朱高煦直勾勾的看着王回,王回却轻轻摇头:“陛下在臣心中并非昏君,而是千万古未见之贤君。”
“既是千万古之贤君,为何有罪?”朱高煦质问。
“人非圣贤,君非神圣,孰能无过?”
简单一句话,王回便对朱高煦的质问作出了回应,同时也以这句话为自己开脱。
皇帝都能有失察之罪,那作为臣子,犯下错误也是正常。
“你此言,亦不过是为你所开脱罢了。”
朱高煦毕竟能把解缙怼的说不出话,王回想要这么简单驳倒他,属实是异想天开了。
“臣并非开脱,臣刚才所言也并非虚言。”
“臣既然犯了行贿之罪,无非也就是伏法罢了。”
“若是陛下觉得臣需要加罪,那无非也就是一死罢了。”
“以臣之一死,换君父倾听良言,臣…甘愿伏诛!”
“嘭!”
扶手应声断裂,除这对君臣外的所有人被吓得冷汗直冒,而王回还是一副将生死置之事外的模样,这让旁边的朱瞻壑都有些绷不住了。
解缙怕死、杨士奇怕儿子死,他们都有弱点,而王回现在一副没有弱点的表现,让朱瞻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现在的他,只佩服自家父亲居然还能和王回辩驳那么久,如果是自己,估计早已被王回辩驳得气急败坏了。
不等他们反应,朱高煦便随手将断裂的扶手丢在了殿前,拂袖佯装心态平和:
“依照你之言……大明朝除了伱,难道就没有贤臣了?”
“有……”王回先是肯定,随后又道:“但他们都倒在了需要行贿这一起点上。”
“若无行贿,则需要在地方苦熬多年,方能将自己的名字摆在陛下案前。”
“即便如此,陛下也只是略扫一眼,便将其奏疏处置并合上,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能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多是阿谀奉承之徒,臣为陛下所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