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陛下,依照账本和口供,颜延、李冕二人牵扯了近百名官员,所侵吞的钱粮,仅织造局一处便高达三百余万贯。”
乾清宫内,当杨士奇回宫复命,朱高煦却并没有表露什么生气的表情,只是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既然属实,那就继续查下去,准你调遣锦衣卫、西厂之权。”
“臣领旨……”
得到皇帝的回答,杨士奇起身缓缓退出殿外,而先杨士奇一步返回的亦失哈则是看着自家殿下,脸色不好看道;
“陛下,虽说奴婢已经调遣西厂力士前往渤海调查王回夫妻及岳父母,但以此人在京中财富来看,恐怕……”
亦失哈欲言又止,朱高煦轻轻摇头:“已经足够。”
“王回并非我想要收拾的对象,他不过是颜延、李冕自保而被污蔑之人罢了。”
“你让人将他清廉的事情刊登报纸发行,但是让诏狱的人不用优待他。”
“刀子……得磨一磨才能好用。”
朱高煦一席话让亦失哈反应过来,自家陛下并不希望杀了王回,反而重整立场准备保下王回。
以王回的清廉,想杀他并不容易,但想保住他可太容易了。
想到这里,亦失哈回礼作揖道:“那奴婢现在就去操办。”
“去吧”朱高煦语气平淡,亦失哈也顺着话离开了养心殿。
在他走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瞻壑开始为自家父亲递来奏疏,朱高煦也接过一本本翻阅起来。
在他们父子安静处理奏疏的时候,王回及颜延、李冕等人涉及的案子仅仅隔了十天,便已经刊登在了山西、辽东、北直隶、南直隶、河南、山东等地的《报纸》上。
其中将王回怼南直隶京察,查获一千五百余万贯财富,清理三万多名贪官污吏,以及他北上北京,自爆将所有贪污线索牵扯的颜延、李冕送入监狱,还有锦衣卫对三人抄家的结果都汇报了出来。
王回在北京仅有一座三进出小院,余财十余贯,老家吉林仅四进出别院一座,薄田七亩,合计折色价格不足二百贯。
作为当朝殿阁大学士,兼任京察巡抚官员,经他手的财富最少几千万贯,然而朝廷对于他却硬是没有查出任何东西。
庙堂之上的百官们对此结果瞠目结舌,而朝野上下更是纷纷惊掉下巴。
一时间,王回在民间的形象从之前的贪官酷吏一边倒的变成了清正廉明。
相比较王回,颜延和李冕的形象就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了。
许多人从报纸中所刊登的二人收受王回贿赂九百贯时就知道二人财富不可能少,但当报纸上出现二人的家产粗略查抄合计后,还是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人虽说是渤海出身的吏员,但自从他们被举荐为官后,他们便变卖了在渤海的屋舍和田地,不仅搬回了南直隶的老家,还依靠自己的财富在南直隶大肆兼并土地,垄断市面行当。
以颜延举例,他在自己老家滁州修建了一座占地上百亩的豪华宅邸,仅是这座宅邸的布置和本身价值就达到了三万余贯。
除此之外,他颜家在滁州还有二万六千余亩良田,三万四千亩桑田,家中有国债二十六万贯,银行储蓄一万八千余贯,窖藏黄金七千六百余两,白银五十二万四千余两。
若是放眼整个江南,他有宅院别墅三十六处,布行五十四家,米行二十家,金银宝钗等店铺十二家,酒楼十三座,牙行五十四座,当铺三十九家……
除了这些府邸、宅院、田地、商行,颜延本家还在江南各地以放贷的方式借钱给穷人。
颜家给出的利息是一个月五分利息,也就是借一百文,一个月后得还一百零五文。
由于利息不高,加上颜家的钱很容易借到,因此贫苦的穷人饮鸩止渴般的借贷银子。
如果到期穷人还不上,颜家则是以对方的土地来抵债。
如果没有土地,那利息就一直算着,什么时候还上什么时候结束。
仅放贷的条子来说,颜家便向江南两万多农民富户借贷七十余万贯,每个月光利息便有近四万贯的收入。
这些种种加起来,起码价值二百万贯。
如果以颜延被举荐为官开始算起,他在职二十六年间,平均每年要贪污近八万贯才能积累下如此财富。
与他被一同弹劾入狱的李冕在贪污这方面也丝毫不逊色于他,一共贪腐一百八十余万贯。
只是他们两個人,贪腐的钱粮便足够修建一条上千里的铁路,这才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我之前还以为这位王大人是贪官呢,把我们这边闹得乱哄哄的,现在看来人家是在帮我们抓贪官污吏呢。”
“唉,你看看上面写的,这王大人变卖了家产才凑够了行贿的钱,升官之后也没有贪污,而是凭借俸禄一点点还账。”
“二十年还清九百贯,家产连二百贯都没有,这样的人不是清官,什么是清官。”
“要是这样的清官都被杀了,那我们老百姓哪还有地方叫冤去啊……”
“看看被王青天弹劾的这两个大贪官,三百多万贯啊,我得十万年才赚得到那么多钱。”
“你还算好的,我起码得二十万年。”
“为官二十六年,贪污二百万贯,每年近八万贯,平均下来每天就是二百多贯,一天抵得上我十年了……”
“唉,看看就行了,希望这次朝廷解决了这群贪官污吏,能多提供点吏员的岗位给我们吧,不然每年十几万人争抢几百个空缺,着实令人神伤……”
热热闹闹的酒楼中,许多散班之后的男人常常来到这种地方,花费几文点上一壶茶就一坐一整天。
几份报纸,几桌讨论往往就能讨论一整天,这就是当下三旬以下大明百姓的日常。
通过海外金银发展基础教育的大明朝,如今已经累积了大量的“知识分子”,每年小学毕业的学子数量多达二百余万,并且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虽说大明的土地兼并因为朱高煦常年的针对而并不严重,但对于这些已经看过书本知识的学子来说,毕业后回去务农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
他们生活在城市中,要么出卖力气,要么学一门手艺。
即便如此,他们的生活也只能说勉强度日,要想凭借自己努力向上爬,唯有那稳定每年二十贯收入的吏员职位才行。
他们都痛恨贪官污吏,但事实证明贪官污吏确实挣钱。
在王回的揭露下,三万多吏员平均贪污三百余贯的事情被揭露。
众人虽然痛骂,却又无比向往。
王回与颜延等人的事件余波还未结束,江南张孟存暂任江南的京察巡抚,并被授予了京察湖广、福建等地的权力。
颜延与李冕牵扯出来的官吏随着案子越查越深而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渐渐地让杨士奇和南边的张孟存都感到了担心。
张孟存不由得放慢了京察的速度,而杨士奇却因为长子杨稷的缘故,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追查下去。
“噼里啪啦!”
爆竹声中一岁除,洪熙八年最终成为了过去,迎面而来的洪熙九年却并不显得温暖。
至少从庙堂上来说,洪熙九年的大朝会略显阴沉。
“叩!”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奉天殿内外数千名京官跪下叩首,然而面对皇帝宣布平身的话,奉天广场上的数千名官员却有大半未曾起身。
不止是广场上,就连奉天殿内也有近六成官员长跪不起。
他们近四个月不曾见到当今天子,而这四个月所发生的事情也让朝野骇然。
现在的他们,准备以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面对他们所谓的态度,金台上身穿冕服的朱高煦却并不在意。
“若是不想起来,那便一直跪着听完吧。”
冕旒后,朱高煦的声音传来,当下便有一名正四品的官员站出来作揖道:“臣大理寺左少卿纪舒有事启奏!”
“准奏!”威严的声音从金台上传下来,纪舒闻言持着笏板作揖道:
“陛下,臣以为颜李之案当早早定论,不应牵连太甚!”
“陛下,臣等亦附议——”
纪舒开口后,殿上下跪官员纷纷唱声附和。
声音回荡至殿外,广场上冒着雪花的数千官员也纷纷大声回应。
面对这样的局面,朱高煦并不慌张,而是淡定道:“汝等以为当如何处置?”
“依《大明律》惩处!”纪舒以大理寺左少卿的身份说出这番话,显然他们并不想保颜延、李冕。
其实不仅仅是王回,应该说许多后来居上的新政学子都不喜欢颜延、李冕这种靠运气爬上来后倚老卖老的家伙。
这些年这群老家伙没少给他们使绊子,如果不是顾忌他们对自己的拔擢,恐怕不少人已经要落井下石了。
直接落井下石显然会暴露了他们对颜延、李冕的仇恨,这未免会让人觉得他们不顾拔擢举荐之恩,所以依法办案倒显得他们铁面无私了。
在选择依法惩处的同时,纪舒也代表群臣作揖道:“此外,臣以为殿阁大学士王回行贿之举实属无奈,虽触犯律法,然其本心不坏,加之对朝廷多年有功,请陛下从轻发落。”
纪舒他们在救王回,但是这举动并不是因为他们同情王回,而是在救王回,也是在救他们自己。
他们虽有能力,但在大明朝这个官场混,并非有能力就能混好,而是要找对方法。
王回所做的事情,他们大多都做过,所以皇帝要是凭着李冕和颜延这条线追查下去,那并不难查出他们这群人昔日的行贿之举。
如果王回可以从轻发落,那无疑能让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心中落下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