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也是,过几天就回来了,还差人送信。”
韩李氏嘴里说着埋怨的话,但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显然他对韩父带来的好消息十分满意。
至于韩绩,他在看完信后则是询问娘亲道:“丹阳县到我们这里有多远?”
“百二三十里吧,我听你爹说过,是个很繁华的地方。”韩李氏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读不起女学,因此识字较少,基本都是韩父与她婚后教导她的。
在她的认知里,上官桥镇就已经十分繁华了,她从没有走出过上官桥镇,和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一样,一个镇子,可能就是他们去过最繁华的地方。
“笃笃……”
“绩哥儿!”
忽的,门又被敲响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韩绩听闻当即起身。
他快步走到了门后,将门栓拉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着褡护,背着行囊,似乎要出远门的少年郎。
“何琦?”看到是自己的朋友,韩绩放松了警惕:“你这是……”
望着何琦背上的行囊,韩绩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而站在门口的何琦则是带着一丝沮丧:“我爹要带我们去吕宋,我是来找你告别的。”
“去吕宋?!”韩绩声音不由拔高,毕竟何琦是他从小的玩伴。
“谁去吕宋?”听到有人要去吕宋,韩李氏也走了出来。
“何家小子你要去吕宋?”望着熟悉的面孔,韩李氏也跟着拔高了声音。
“嗯……我爹要带我们去吕宋,镇上的田都已经卖了,我是来告别的。”
何琦解释了一下,韩绩闻言不由面带忧虑:“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听说吕宋有官学,而且每个人发三亩熟田,十七亩生田,我家里人多,我爹想着去吕宋划算。”何琦解释着。
他家的情况,韩绩和韩李氏都知道,原本一家有六口人,但家中只有三亩薄田,只能靠他父亲和他爷爷打些零工度日。
天启九年,朝廷镇上的李举人不知道犯了什么桉子,被朝廷抄家分田,何家因此分到了六亩田地,但九亩田依旧养不活家中六人。
本来打些零工还能勉强支撑,但随着今年旱情以来,许多乡下的人都上镇上打工,他家在打工能赚到的银钱也就越来越少了。
加上他爷爷今年已经五十有九,一直打工也不是办法,因此迁移才是他们这种人家最快能富裕起来的办法。
以朝廷移民的规矩,他们家六口人能分得熟田十八亩,生田一百零二亩,外加两头耕牛。
不提需要开荒的生田,单单这十八亩熟田,就能让他家不再去打工,安心在家耕种。
“先进来说吧,刚好吃个饭。”韩李氏感觉有些唏嘘,但何琦摇了摇头:
“过一刻钟我们就要走了,我是特意来找绩哥儿告别的。”
“走这么紧?”韩绩有些沮丧,何琦也很无奈:“我爹说去晚了,吕宋的熟田就被抢光了,到时候就只能去更南边了。”
“去吕宋,最起码得二十五六天,去到之后差不多就能种地了,种完了地,我爹和我阿爷就要开生地,我也可以读官学了。”
“那你们家里粮食够吃到秋收吗?不够的话婶子给你添些。”韩李氏心还是比较善良了,担心何琦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粮食不够吃。
“够了,皇店花了九十石的粮票买了我家的地。”说起粮食,何琦笑了笑。
“九十石?那不是才六两多银子一亩?”韩李氏觉得有些少,但韩绩却反应很快。
“这田地说到底和普通的田地不一样,这是官家的田,只是分给百姓种,只收赋税罢了,能出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是啊……”何琦听了也连连点头:“不是朝廷分田,我们家或许年初就要走了。”
“这一走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韩李氏对这个经常来找自家儿子玩的小子也特别喜爱,现在忽然要分别,她也有些不舍。
“有机会我会回来找绩哥儿的。”何琦郑重的对韩绩说,然后他看了看天色,这才不舍的作揖:
“我要走了,提前祝婶子和绩哥儿正旦新春。”
“正旦新春……”韩绩回了一礼,再抬头时,何琦已经离开了。
他走出门口,看着向巷外走去的何琦,何琦也是一步三回头,两个少年郎都十分不舍,但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最终,何琦消失在了巷口,站在韩绩背后的韩李氏也不免唏嘘:
“这一场大旱,也不知道要赶走多少人,这镇上从开春到现在,都迁走七八户人家了。”
“要不是你爹爹在衙门做书吏,恐怕我们家也得搬走。”
天启十二年以来,上官桥镇搬了许多人,韩绩一直没有感觉。
直到现在玩伴何琦的离开,他才知道了旱情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和自家母亲说的一样,如果不是自家父亲在衙门吃饭,每个月的月俸都寄回家,恐怕他们家也会落得吃不饱饭的下场。
韩绩转身回了家,等他上了门栓的时候,韩李氏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天井的石桌。
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碗只有一半的炖鸡,一碗青菜,还有一桶只有一二斤的米饭,这便是他们一日里最为隆重的午饭。
便是这样的午饭,也是许多人家吃不上饭菜,一顿饭就得吃去十二三文。
也就是韩父在衙门吃饭,每个月除了自己用外,还能寄回七八百文,不然这样的饭菜,韩家母子是吃不上的。
韩绩去过何琦家,天启九年以前,何琦家吃饭基本上只有三四斤米饭,外加一盆素菜便是午饭了。
哪怕招待客人也只会加一斤米饭,然后多加一盘韭菜鸡蛋,这便已经是他们最拿得出手的饭菜了,连他们自己都吃不饱,只有正旦和冬至他们能吃一顿饱饭,沾沾荤腥。
哪怕天启九年以后分了地,何家也只是靠着打零工才能偶尔吃上肉,不过饭倒是够吃了。
“今年米价涨了,没能存什么银钱,新衣怕是没了。”
在饭桌上,韩李氏对韩绩不好意思的说着,毕竟韩绩在她看来,也是韩家以后的顶梁柱,加上又懂事,她自然愧疚。
“没事的娘,年初的新衣穿着还挺舒服,不用换了。”韩绩似乎因为何琦的离开而食不下咽,吃的很慢。
韩李氏见状也是不免唏嘘:“这何家也是倒霉,好日子才过上没多久,就得背井离乡。”
“嗯……”韩绩应了一声,转而又询问道:“娘,我们家的日子好像也是天启九年才好起来的对吧?”
“那倒不是……”韩李氏摇了摇头解释道:“早年家里只有你阿爷留下来的五亩水田,你爹是个读书人不会耕种,只能租给别人种,收取六成的田租。”
“这年景好的时候能收到九百多斤稻米,年景差的时候也能有七百多斤。”
“加上你爹给人润笔,写对联,家里的米就没缺过。”
“我们家就三口人,所以天启九年的时候没能分到多少地,就分了一亩,还是租给了别人耕种。”
“平日里虽说不能顿顿吃肉,但吃饱饭是没问题的,日子过好,那得你爹第二年考上恩科,做上书吏了。”
“你爹做上了书吏,我们家才能每日有一顿肉吃。”
说着,韩李氏夹了仅有的一个鸡腿给韩绩,韩绩看着碗里的鸡腿不免叹气:“也不知道琦哥儿他们去了南边会过的怎么样。”
“那自然要比在南直隶好了。”韩李氏怕韩绩不懂,特意给他解释道:
“像我们家这种有六亩水田,家里还有你爹做官的人家可不多,一年下来赚个十六七两银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韩李氏忽的小声了一下,比了比家里左右邻里:“李家和张家都七八口人,结果一年只有十一二两呢。”
“就这么点?”韩绩有些不敢相信,似乎是因为听惯了他爹的年俸,他对其它人家的岁入并不是很了解。
“这还算不错的了,差一点的就像何家,虽说何老爷子和何家长男会去做工,但他们家都是水浇地,一年也就能收两千斤不到的米,刚好够吃。”
“平日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花银子,他们两人一年也就一半的日子能接到活计,一年能赚个五两银子就已经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韩李氏和韩绩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韩李氏收了收碗快,两人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她端着碗快走回厨房,韩绩也跟着收拾了东西,把剩下的碗快抬着,跟着韩李氏走向厨房。
韩李氏背对着韩绩,叹了一口气:
“你娘我啊,这辈子就指望你爹能当上个正九品的官员。”
“要是他年俸能有五十两,我们全家这辈子就不愁了,顿顿吃肉都吃不完,你也能娶妻生子,早些让我做个婆婆了。”
顿顿吃肉,这已经是韩李氏对生活最大的期盼了。
听着他的话,韩绩想到了何琦家里吃饭的景况,以及早上买米时桥头的景况。
这么一想,他不免低头看向了那一碗还有一大半的鸡汤。
这碗他们喝不完的鸡汤,恐怕是那群人几个月都未能尝到的荤腥吧……
想到这里,韩绩把碗快放在了厨房,抬头对着背对他正在干活的韩李氏认真道:“娘你放心,我长大肯定做个正九品官,让您享福。”
“呵呵……好,娘等你。”韩李氏笑的很高兴,随后母子二人也开始洗起了碗快。
只是相比他们厨房里的烟火气,上官桥镇镇口那一排衣衫褴褛,等着迁移去南边的灾民显得格外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