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
林枫安静的看着嚎啕大哭的周庆。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更没有劝说周庆想开点。
发生在周庆身上的事,身为一个外人,着实是没有立场说任何话。
二十几条命,十年的痛苦追凶,最后还被真凶利用的苦楚,这不是外人一句轻飘飘的“别哭了”、“想开点”、“都过去了”就能揭过去的。
而且,他也觉得,周庆不需要他人的安慰。
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安静的陪伴便好。
就这样,哭声持续了足足半刻钟的时间,周庆仿佛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才终于止住了哭声。
他双眼哭的红肿,可眼中的神色,却已经不再是那样的绝望与无光,林枫在他的眼眸里,重新看到了神采。
周庆再一次,向林枫深深地行了一礼,他声音带着痛哭之后的沙哑,充满着对林枫的感激:“多谢林寺正。”
多谢什么,无需多说。
林枫轻笑颔首,他声音温和:“周庆,本官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周庆一抹眼角泪痕,毫无迟疑的点头,道:“父亲教导过我,人要有良心,要懂得感恩,林寺正对我有恩,所以林寺正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知林寺正。”
周庆追凶十年,可在被王鹏程告知这五人下落时,并未急忙就动手杀人,而是多次来到普光寺调查确认,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周庆其实被周密教育的很好,即便心中再有复仇之心,也绝不会滥杀无辜,错杀无辜之人。
现在更是懂得感恩,这让林枫对他那痛苦的经历,心中也更加的唏嘘。
林枫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情绪,缓缓道:“本官查到,王鹏程给他娘亲治病的钱财,是你们周府提供的,是吗?”
听到王鹏程三个字,周庆眼中难掩冰冷的杀意,他双手死死地攥着,咬牙点头:“没错。”
“倘若知道王鹏程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我周家说什么也不会帮他的。”
“帮他?”林枫听到周庆的用词,挑眉道:“你们是故意帮他的?”
周庆说道:“林寺正可能不知道,家父就喜欢弄一些古旧的东西,就喜欢一些以前朝代的旧物,所以家父在得知他王鹏程有一枚汉朝的金钗后,就去找王鹏程,希望能买下来。”
“当时王鹏程提了一个很高的价钱,那个价钱远远超过了那枚金钗的价值……而且父亲当时也没法判断,那金钗是否真的就是汉朝的金钗。”
“不过家父在得知王鹏程娘亲病重,需要很多的钱财治病后,父亲便没有犹豫,权当做一件善事,亏了就亏了,便答应了王鹏程的条件。”
“可谁知……”
周庆死死地咬着牙:“家父一腔善意,却帮了这样一个以怨报德的可恶之人!”
林枫听着周庆的话,眸光微闪,他抓住了关键,说道:“伱说你父亲是得知了王鹏程有一枚汉朝的金钗,主动去找的王鹏程?”
周庆点头。
林枫眯着眼睛,道:“你父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从王鹏程的谨慎程度来看,林枫不认为王鹏程会主动泄露这个秘密。
毕竟当年,王鹏程为了保守这个秘密,都能犯下灭周家满门的罪行,可如果不是王鹏程泄露的,周密又是怎么知晓的?
周庆对当年之事记忆深刻,听到林枫的问话,就毫不犹豫道:“我听家父提过一次,好像是从一个西域好友那里得知的。”
“西域好友?”
林枫听到这四个字,脑海里猛然迸射出一个念头——西域商人!
目前已知的,就有两枚金钗,都是从西域商人那里出现的。
一枚是南诏进献的金钗,也就是皇宫闹鬼案里,翠竹的目标!
另一枚则在赵德顺手中,是直接引起赵德顺案的起因。
而现在,他又一次听到了西域二字。
难道周密的那个西域好友,也是那个西域商人?
林枫双眼陡然锐利了几分,一瞬间,就给周庆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你对那个所谓的西域好友,知道多少?”林枫问道。
周庆皱眉想了想,道:“当时我还小,家父并未对我说太多生意上的事,不过我听家父偶然间提过,那个西域好友经常从他那里购买布匹,要到西域诸国售卖,所以那人应该也是做的布匹生意吧。”
布匹生意?
林枫眉头微蹙,大唐包容并阔,十分开放,所以来往诸国做生意的人很多。
而外邦对大唐的丝绸布匹,也是十分的喜爱,因此做布帛生意的外邦人数量也很多。
故此一个布匹生意,能为林枫缩小一些范围,但很有限。
他追问道:“关于那个西域商人,你还知不知道其他的什么事?任何事情都行,你父亲就没有吐槽过他什么?或者说过他的长相?”
周庆想了半天也没说话,正当林枫要放弃时,他忽然双眼一亮,道:“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林枫忙问道。
周庆道:“我想起有一次,父亲说要送这个西域好友一个礼物,而父亲所选的,是一串被大师开过光的佛珠。”
“佛珠?”林枫眸光一闪,他顿时意识到周庆的意思,道:“这个西域商人,信佛?”
周庆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父亲没有背后议论他人的习惯,我只是在父亲整理礼物时,恰巧看到了。”
周密那个级别的商人,送礼一定十分讲究,绝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他送的是大师开过光的佛珠,那就肯定能确保这佛珠会被对方喜欢。
也就是说,这个西域商人,至少八成概率是信佛的。
“经营布匹生意,信佛……有这两点线索,范围应该就能缩小许多了。”
林枫心中长出一口气,这一次总算是有了一些收获。
那个神秘的西域商人,终于在他面前,揭开了神秘一角。
林枫想了想,又道:“那个西域商人是怎么知道王鹏程手里有这样一枚汉朝的金钗的?他有没有说过这枚金钗有什么传说之类的?”
周庆摇着头:“父亲没向我说过,我也不清楚。”
林枫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周庆当年毕竟还小,能知道那些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所以他并不意外,也不失望。
“对了,还有一件事。”
林枫看向周庆,指着自己这张脸,道:“这半年你不断的来普光寺……你在普光寺的时候,是否见过我?”
“你?”
周庆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林枫皱了皱眉,难道自己猜错了,前大理寺丞林枫没来过?
想了想,林枫从怀中取出了一幅画像,他将画像打开,向周庆问道:“这个人呢,你是否见过?”
看着林枫手中的画像,周庆仔细辨认了一下,旋即点头:“这人我见过。”
“你见过?”林枫眼眸陡然一亮:“什么时候?”
“差不多三个月前吧。”周庆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在大雄宝殿前,与他不小心撞到过,因此对他有些印象。”
果然来过这里!
这么说来,前大理寺丞林枫那隐秘的抽屉内的红泥与菩提树,的确是来自普光寺的!
林枫看着手中的画像,只见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皱纹爬满了额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大理寺丞林枫宅邸内唯一的老仆!
不过随着前大理寺丞林枫入狱,这个老仆就不见了。
周庆在三个月前见过老仆……三个月前,正是那个家伙被赵德顺案牵连的前夕。
他唯一的老仆来到普光寺不久,那个家伙就入狱了,之后就假死脱身了……是巧合吗?
还是,某种必然?
林枫眼中眸光闪烁,他说道:“你可知他来到这里后,与谁见了面,或者干了些什么?”
周庆道:“我不知道他见了谁,但我偶然间瞥见他是从寺庙的后院区域出来的……而后院区域,是僧人住的地方,是他们练武念佛的区域,普通香客进不去。”
普通香客进不去,可那个老仆却能轻松进入……林枫眯了眯眼睛,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脑海中无数念头不断翻涌。
他沉思片刻,道:“后来呢?你还见过他吗?”
“没有。”
再也没有来过普光寺,是随着前大理寺丞林枫的入狱,撤离长安了吗?
还是说,只是单纯的隐匿了起来?
林枫沉思良久,梳理了一下今日得到的信息,确定没什么再需要询问的,他看着神情疲惫的周庆,缓缓道:“你已经辛苦十年了,该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接下来的事,交给官府吧,官府一定会让当年所有做了恶行的人,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周庆听着林枫的话,吸了吸鼻子,旋即重重点头:“我不信任何其他官员,但我信林寺正你……我会等待最后的结果。”
…………
林枫独自一人在寺庙内闲逛。
周贺林正在处理后续的事情,林枫只是一个帮忙的,因此现在十分轻松。
他一边逛着寺庙,视线一边寻找着红泥或者菩提树的下落。
按照周庆的话,林枫主要寻找的区域,是不对普通香客开放的区域。
既然那个老仆是在这里出现的,那么线索,很可能就隐藏在这里。
普光寺面积很大,碎石铺路,房屋鳞次栉比。
哪怕刨除了大雄宝殿那些重要的大殿,只是僧人日常生活休息的后院区域,都很大。
林枫走了近半个时辰,愣是没有走完全部的区域,同时也没发现什么红泥和菩提树。
他眉头微蹙,心中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位置?
其实菩提树与红泥,是在普通香客都能到的地方?
正在林枫犹豫要不要转身去外围时,他视线扫过前方的一处院子,脚步忽然一顿。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正有一棵树随风吹动,树叶飘落,那叶子模样,赫然是自己在卧房里发现的菩提树叶。
“找到了!”
林枫眼眸一亮,快步来到了院子旁。
视线向那菩提树的方向一看,他眸光陡然一闪,露出一抹惊喜之色,因为他不仅发现了菩提树,更是在菩提树的下方,看到了那红色如血的红泥!
菩提树与红泥竟然在一起!
这一刻,林枫心中顿时了然,怪不得他能同时发现菩提树与红泥的痕迹,如果它们原本就在一起,不小心被人带走的话,也就十分正常了。
不过这是谁的院子?
院子的位置处于寺庙边缘地带,十分幽静。
院子打扫的很干净,只有一口水井与一颗菩提树,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靠近最里侧的是单独的一个房子,此时房门紧闭。
菩提树随风摇曳,树叶沙沙作响,耳边响起僧人敲钟的声音,此情此景,倒真的有一分清幽出尘之感。
“阿弥陀佛。”
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林寺正是对菩提树感兴趣吗?”
林枫闻声,转身看去,便见普光寺主持德文和达摩院首座德渺正向自己走来,开口的是方丈德文。
他笑道:“以前就听过关于菩提树的诸多传说,今日有幸看到菩提树,的确有些好奇。”
主持德文双手合十,笑容温和:“林寺正若感兴趣,不妨进院子里近距离观看。”
“这院子?”
“是贫僧的。”
“原来是德文大师的禅院。”林枫恍然大悟,他就说这院子如此清幽,还将菩提树给单独占据了,绝不是普通僧人的地盘。
“那就打扰大师了。”
德文笑着摇头:“佛门讲缘法,我们能在这里相遇,且林寺正对菩提树感兴趣,正是一种缘法,这也许代表林寺正与我佛门有缘。”
林枫:“……”
他连忙摆手,道:“本官还准备以后娶妻生子,传承后代呢,看来是没什么缘分了。”
德文只是轻笑一声,没再多言。
几人进入了院子,在菩提树前停留了些许,便一起进入房间内。
这个房间不大,一进入就能闻到禅香的味道,地面上摆着一些蒲团,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副字帖,而字帖上只有一个极大的“佛”字。
房间装饰简单,一眼就能看到全部。
德文请林枫坐下,然后亲自为林枫煮茶。
看着德文行云流水的煮茶操作,林枫不由得回想起在庄园时,假高德尚同样的煮茶方式。
炙烤,碾碎,细筛筛选,继而水煮三沸。
最后添加盐、椒等佐料。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枫好奇道:“大师煮茶,着实是赏心悦目,不知这手艺学于何处?”
德文笑道:“煮茶即见性,里面的每一步,其实都契合佛门的缘法,因此不同的人煮茶,都有不同的习惯和方式,贫僧煮茶,源于贫僧对佛法的理解。”
林枫理解了一下,德文的意思其实是说……自学成才,无师自通。
明明八个字就能简单说明的,非要弄得那样复杂,这些世外高人都喜欢这样绕吗?
不过……林枫眼底深处的眸光微微一闪。
德文说他的煮茶之法,是自己创的,还说每个人都不同。
可假高德尚却与德文的过程,方法,完全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
林枫道:“不知大师这套煮茶的手艺,可否外传?本官真想学一学。”
德文轻笑:“贫僧从未外传过,不过林寺正为我寺庙揪出恶人,于寺庙有功,若林寺正想要煮茶之法,贫僧可以为林寺正写下。”
林枫忙双手合十:“那就麻烦大师了。”
德文摇头,云淡风轻道:“小事罢了,比起林寺正为我普光寺所做的事,不值一提。”
这时,坐在德文身旁的,一直板着脸的达摩院首座德渺也点着头,道:“若无林寺正,我普光寺这些恶人的秘密就无法揭晓,可能凶杀案也将继续,这对我普光寺而言,将是巨大打击,所以林寺正对我普光寺之恩,贫僧等皆记在心中。”
林枫笑着摇头:“本官就是来帮忙的,你们要谢就谢周县令吧。”
德渺一脸严肃认真:“贫僧已经谢过了。”
“……”
还真不愧是达摩院首座,主管戒律院的寺监,办事说话一板一眼。
德文将茶水煮好,倒在碗里,笑道:“林寺正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