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字如其人,不仅仅是说字与这个人的性格善恶有关,更与他写字时的心境有关……内心平静的,面临困境的,兴高采烈的,愤怒颤栗的,绝望无助的,不同的心境,必然会在写出来的文字上有所体验。
一个人内心平稳时所写出来的字,绝对与面临绝境不知何时会死而焦急万分写出来的字有所差别。
别的不说,以王俭当时的处境,若这个字真的是他写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所以,他必然会抓住每一息的时间,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留下线索,这种情况下,不说他的字会有多潦草,但绝对不可能与往常一样一笔一划,一板一眼,横平竖直……
更别说,那时他还是背着手写字的,手上无笔而是用的指甲,这都是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情况。
故此,王俭留下的字,与他平时的字一模一样,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周贺林查过许多案子,内心也十分机敏,所以在林枫给出提示后,他便一瞬间反应了过来。
而这,也让他如堕冰窟,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只觉得宛若五雷轰顶一般,饶是做了几十年官十分圆滑的他,在这一刻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毕竟……前一瞬,他还在所有人面前,高调宣布自己找到了真相,抓住了真凶,还得意的找来林枫见证自己的胜利,甚至还讽刺林枫是失败者,让林枫回去洗洗睡……结果,下一瞬,林枫就告诉自己错了,将自己从云端打下了深渊。
前面的光芒万丈,在这一刻,只让他觉得无比的刺眼,他真的恨不得直接在地上找一個地缝钻进去,甚至哪怕直接晕了,也好过被众人用特殊的眼神注视着。
林枫看着仿佛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的周贺林,心中自然知道周贺林是何想法,不过他时间紧迫,没空给周贺林反应的时间。
他沉声道:“本官理解周县令,周县令在长达五日的调查后,没有任何收获,心中无比焦急,所以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了王少卿留下的直指真凶的提示,且根据这个提示能直接找到朱赫,因此忽视了这个字自身的异常之处。”
听着林枫的话,周贺林这才僵硬的转动脖子,看向林枫。
“不过……”
林枫话音一转,道:“正因如此,周县令又一次中了真凶的诡计,差一点就酿成一桩冤案,从而让真凶逍遥法外。”
周贺林紧紧地抿着嘴,垂在两侧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头,他全身紧绷,脸上难掩愤怒与被戏耍了的震怒之色,他咬牙切齿道:“这个真凶,当真是太过阴险了,谁能想到他会设下两重陷阱?”
“第一重陷阱,通过冰冻让我们错误判断王少卿的死亡时间,从而让我们在错误的路上一路狂奔……本以为破解了他第一重陷阱,找到冰库,就能找到他了,可谁知,他竟然连我们可能找到冰库的事都料到了,还在这里设下了第二重陷阱!”
说着,周贺林抬起头,双眼冰冷的看着被衙役绑起来的朱赫,道:“更可恨的,是这个朱赫也不解释,最终导致我完全被真凶误导!但凡他能解释他所做的那些奇怪的行为,本官也不至于查都不查,就直接定他的罪!”
这是不知道该怪谁,开始迁怒地位最低的朱赫了。
不过周贺林的话倒也没错,如果不是朱赫默认不解释,也不至于让真凶的诬陷如此完美。
但凡今天林枫没在,或者林枫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证实王俭的死亡之地究竟在哪,可能朱赫就真的要背负杀人之罪,最后惨死了。
在官府迫切的想要找到真凶,在这件事关乎是否有机会晋升少卿之位时,朱赫一旦离开王府,到了长安县衙,哪怕周贺林知道他没罪,可在权利的诱惑下,周贺林也未必会给朱赫开口的机会。
林枫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朱赫,若有所思道:“看来朱赫的反应,也是在真凶的预料之中的。”
“什么?”周贺林一愣。
林枫缓缓道:“正如周县令所言,但凡朱赫给出解释,你也会进一步核实,而不会直接给他定罪……可事实却就是如此,他被真凶陷害了,也明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却在关键的证据上不给出任何解释,给我们一种无话可说的默认之感,最终导致周县令你彻底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可以说,朱赫的反应,就是真凶第二重陷阱能够成功的最重要因素!真凶应就是知道朱赫不会解释,这才选择的他!否则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已经给出解释,大声喊冤了。”
听着林枫的分析,周贺林不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之前在调查此案时,他最多也就感到棘手,感到真凶的狡诈。
可此刻,眼见真凶陷害的人,竟然都完全按照真凶所想的那样不会反驳,他就不由觉得心寒,这个真凶究竟是何许人也,究竟对人心算计到了何种程度,会连朱赫面临生死危机都不愿解释的事,也算到了?
在生死危机时,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多少人在这种时候性情大变,翻脸无情,所以真凶为何就能笃定朱赫不会那样?
真凶,到底还藏着多少手段?
周贺林脸色越来越凝重,他不由深吸一口气,看向林枫的神色,多了一分之前未曾有的请教意味,道:“林寺正刚刚说你找到了真凶杀害王少卿的凶器?”
林枫点头:“正因为我找到了凶器,判断出王少卿是死于何处,这才确定那个月字,绝不可能是王少卿所留。”
周贺林一怔:“林寺正的意思是……你对那个月字的判断,不仅仅是与王少卿平时写的字一模一样?”
林枫笑道:“我查案有一个习惯,对同一个线索,会从多方面进行验证,从而确定这个线索是真是假……事实上,我判断这个月字不对,有很多方面。”
见周贺林一脸茫然,林枫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第一,就是刚刚我对你所说的,字迹不可能与平时完全一致。”
“而第二,则是王少卿死前留下的伤痕。”
“伤痕?”周贺林迅速回忆起仵作验尸的内容。
林枫点了点头:“我亲自检查过,王少卿的手指上有明显的挣扎痕迹,且王少卿的指甲里有着一片血肉,而这血肉又正好与王少卿脖子上的伤口相吻合,所以可以判断,在真凶勒死王少卿的过程里,王少卿双手是完全可以抵抗的。”
“同理,我在王少卿的腿上,脚上,也一样发现了伤痕,根据‘生活反应’,嗯,你不用知道什么叫生活反应,周县令只需明白我能判断出那些伤痕是王少卿还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就可以。”
“且那些伤痕的位置,正好符合被人在身后勒住脖子挣扎导致的……”
“所以,根据这两点,就可以知道,真凶在杀害王少卿时,王少卿压根就不是双手双脚被束缚的情况,既然双手双脚没有被束缚,那么冰库墙面处那明显用后背挣扎蹭出来的痕迹,也就很有问题了。”
周贺林听着林枫的推理,大脑迅速陷入了沉思。
他也亲眼见过王俭的尸首,也让专业的仵作验过尸,确实和林枫说的一样……这些,自己怎么之前就没想到?
周贺林深吸一口气,道:“那有没有可能,是王少卿先是被绑住了,在真凶杀他之前,又挣脱开了呢?”
林枫点了点头:“确实有这种可能……那么,周县令是否想过,真凶为何用勒死这种方法杀人呢?明明在冰库里,他已经准备挖心了,岂不是一刀下去更符合他接下来的行为?从他之前的行动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做多余事情的人,他追求的是简洁高效,所以,明明怎么看他都该是用匕首杀人的,可他何必要勒死王少卿呢?”
“这……”
周贺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神色不由迟疑了起来。
他是知道真凶只用了一个翻身,就达到了误导他们当晚王俭还活着的事,从这点可以看出,真凶的确追求简洁高效,能一个翻身做的事,绝不会开口说话,或者再多翻一个身。
“还有……”
林枫继续道:“真凶有多谨慎,相信周县令也亲自感受到了,他能先后设下两重陷阱用来迷惑我们,那周县令觉得,如此谨慎的他,真的会在绑王少卿的时候,给王少卿一个病秧子挣脱绳索的机会?”
“这……”
周贺林又一次迟疑了片刻,然后终是叹息道:“的确,他谋算的如此周密,不可能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林寺正觉得……”周贺林看向林枫,问道:“为何真凶会用勒死的方式杀人?又为何会给王少卿挣扎的机会?”
周围的衙役和李浩淼等人闻言,此时也都连忙看向林枫,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完全投入到了林枫对案情的分析中,对真凶与王俭这看起来没法解释的怪异之事,都迫切想知道原因。
林枫见众人皆看向自己,没有吊他们胃口,道:“其实周县令这个问题的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什么?”周贺林一愣。
林枫道:“周县令不解为什么真凶会给王少卿挣扎的机会……因为以真凶的周密手段和简洁果断的行事作风来看,他绝不会做这种能够导致意外发生的事。”
“所以,答案也就很明了了……为什么他会给王少卿挣扎的机会?那只能是因为他没法不给王少卿挣扎的机会!”
“没法不给?”周贺林喃喃的复述着林枫的话,忽然间,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眼猛然瞪大,一脸震惊的看向林枫,道:“难道……真凶杀害王少卿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冰库!?”
“什么?不是冰库?”衙役们听着周贺林的话,皆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毕竟他们之前一直的共同认知,就是冰库是杀人挖心之地,怎么现在变成不是杀人之地了?
卧室不是杀人之地,尸首被挖心的冰库也不是杀人之地,那还有哪里是杀人之地?
周贺林看向众人,解释道:“王少卿重病之下,连床都起不来,不可能主动去阴冷的冰库的,所以若他是还活着的时候去的冰库,那必然是被真凶给控制住了,无论是迷晕还是绑着,都代表着他不可能有反抗挣扎的机会。”
“但现实情况却是……他在被真凶杀害时,剧烈反抗过,这就只能证明他被杀,是发生在他被带到冰库之前的,也就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