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零两个月。
在高二的这一年入秋,她成了陆辞口中说出的朋友。
她拎着陆辞给他的袋子,沿着回教室的路,头顶的树桠间落下的光斑烫得皮肤灼热。
那时是傍晚,放学后。
风里混着入秋的凉,还有一点暮夏余温的热。
走出去好久,她还能依稀听到陆辞他们几个男生说话的笑声。
一直是他身边几个男生咋咋呼呼的叫,听了很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在走到校门口进去的时候,鬼使神差,轻轻地回头。
他还倚在栏杆上,偏头听着朋友说话,腕骨下拎着一罐可乐,很远,依稀看见他很轻地晃了下,然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夕阳比刚才更浓了,整条路都如同被浸泡在低度酒精的橘子果酒里。
他侧脸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颌、脖子,再到清瘦有劲的手臂,全都被浸泡成橘调。
一眼望过去,长长的街道尽头,树桠摇曳的落影都如同燃烧的火种,火焰的温度蔓延了整条街道。
视线收回时,她的心跳声还在明显。
或许是他的那句朋友给了她一点底气,她也开始试探着,去触碰与他有关的东西。
她打开陆辞让她帮忙带回去的袋子,里面有他说的糖。
不是温国川从市场批发买回来几块钱一大包的那种,廉价的糖精和色素味。
糖纸裹了一层又一层,金箔闪着金子般的光,将一块小小的糖沉甸甸地裹得像礼物,珍重又昂贵。
他家境好,随手给的糖都价格不菲。
这是她得到过的东西里最奢侈的一个。
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糖,也远远超出了她能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
所以她没敢真的全拿,贵重到不敢碰,只小心地拿了一块。
过了一会儿,再多一点贪心,顶破了天也只敢再拿了第二块,就这么两块,都有一种是否太越界了的不安。
剩下的留在他的袋子里,回到教室后放回了他的桌子。
他在上晚自习之前回了教室,打开袋子时应该是看到了。
他说的全都给她了,但是袋子里还留了大部分。
那时候离上晚自习没有多少时间了,因着班主任的威名,这个时段的教室很安静,哪怕班主任那会儿并不在,也没多少人说话。
所以这样的安静里。
她听到了陆辞从身后的后门进来的脚步,拉开椅子,坐下。
再打开她帮他带回来的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
声音停顿了一阵。
再然后,很低的一声轻笑。
桌椅间的距离不大,就在她的身后,她很清楚地听见了。
冷不丁的,下意识觉得他笑的是自己。
说了全给她,但是小心翼翼的只拿了两颗。
没有什么后续,他把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就翻开了书,拔开笔帽准备学习。
而她还在那声可能与自己有关的低笑里,有一种窘迫的热。
这种窘迫伴随着羞耻心。
糟糕的成长环境造成自己性格里难堪的那一面,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经意地暴露出来,有种难堪。
她从小就被踢皮球似的扔来扔去,不断被丢弃,不断被搪塞,她是没有人愿意接收的累赘,包括她的父亲。
所以她才不断寄人篱下,像是无家可归。
所有人都对她不断地说,你要乖、你要懂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即使逆来顺受,仍然担惊受怕会被转手丢弃,谁都无所谓地踩过。
她因此连难过和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养成了一身无论什么时候都忍受的温和。
她的安静并不是因为内向,而是深深知道,惹了麻烦不仅不会有人为自己兜底,还会招惹一顿更狠毒的臭骂。
在学校如果和别人有了冲突,不仅不会有人为她出面,说不定还会嫌她烦,让她别读书了,辍学去打工给家里赚钱。
她只能保守,只能谨慎,只能小心再小心。
无法克服也无法摆脱,总是不由自主地沾着一股拧巴的小家子气。
生怕给别人惹麻烦,生怕让别人不舒服,有什么事都是自己解决,从来不敢轻易让别人帮忙,别人给的东西下意识是拒绝,不敢轻易接受。
而这样的内敛在别人看来,是内向、腼腆,是难以交流,她因此很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周围的同学家境都不错,至少也有着健康关系的家庭,偶尔任性一点的哭泣流泪都没关系,偶尔闯祸也会有家里人骄纵。
像陆辞这样众星捧月的人,应该更难感同身受。
因此她从来没有想过,能和他做朋友。
也没有想过,得到他的迁就。
这样的窘迫只一会儿就散了,因为当时她觉得陆辞应该不会放在心上,毕竟这是多么小的一件事。
她是在很多次以后才后知后觉,陆辞好像再也没有让她拿过什么东西。
——而是直接给。
有时候体育课上完,在学校的小卖部碰到。
那不能说是碰到,其实是她看到陆辞去了小卖部,自己也跟着去。
结账的时候,也刻意排在他的后面,为了那零星几分钟和他很近接触的可能。
那个时间段是下课解散,基本上都是班上的人在买水,她的出现其实并不突兀,也不奇怪。
所以陆辞只当是碰到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