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偃匆忙打断,神色古怪地看了嬴无忌一眼。
他的意思很明显,有外人在,不宜谈论变法的细节。
“嘁……”
嬴无忌切了一声,你们变法的初稿,我最少算个共同第一作者,你这个打下手的老头子,居然开始耍通讯作者的威风了?
赵暨笑了笑:“无妨!无忌不是外人。”
无忌?
不是外人?
罗偃愣了一下,怎么叫的这么亲热?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他有些犹豫:“陛下!这……”
赵暨笑道:“黎乾联姻在即,无忌愿携大宗生意来我大黎当驸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黎乾联姻?
大宗生意?
罗偃眼睛亮了亮,这可是好消息啊!
如此说来,那就真是自己人了。
他不由多看嬴无忌了一眼。
忽然,他眉头跳了下,下意识地说道:“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罗相请讲!”
得到赵暨肯定,罗偃反而有些犹豫了。
他的嘴张了又张,甚至开始挠起了稍显稀疏的头发,显得相当焦虑。
嬴无忌不由瞥他了一眼,不知道这个老东西想要搞什么飞机。
难道有关于花朝?
虽说这次公开审理,罗偃的表现在他这拉了不少好感,但他对罗偃的恶心,真没有消退多少。
如果他敢提出有关于花朝的无理要求,嬴无忌是真的会当场翻脸。
赵暨忍不住笑了笑:“罗相但说无妨!”
罗偃深吸了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说道:“公子无忌愿成我大黎驸马,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于情于理,公子无忌身居驸马之位,除了公主不能有任何别的妻妾,但老臣斗胆请求陛下,让,让……”
他说到半截,话有些说不出口,但还是强行把后半段话挤了出来:“请求陛下允许花朝嫁给公子无忌为妾!”
赵暨:“……”
赵宁:“……”
嬴无忌:“……”
老实说,他被这个要求干懵逼了。
这老东西昨天审理时是支棱起来了,但之前干的恶心事可不少,没少用腌臜手段逼花朝离开自己。
但现在,却请求赵暨允许花朝嫁给自己为妾?
他微微皱了皱眉:“相邦!你这是在打什么阴损主意?”
罗偃没有看嬴无忌,反倒是面色悲痛地看着赵暨:“陛下应当也清楚,老臣一生行事鲜有亏欠于人,但对于她们母女却……唉!
花朝这孩子命苦,因为老臣的原因,又留下了不少阴影,能遇见一个不讨厌的男子着实不已。
老臣以前觉得公子无忌朝不保夕,恐怕会拖累了她,所以使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
却不曾想,公子无忌竟愿为了花朝,主动投身险地,实在让老臣汗颜。
如今公子无忌成了自己人,乃是黎乾两国之幸事,只是我那女儿……
老臣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可花朝是老臣心中唯一的遗憾,若她过得不幸福,老臣怕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啊!”
这一番话说得无比动情,浑浊的双眼之中,甚至泛起了眼泪。
赵暨听得也是神色有些复杂,他跟罗偃君臣多年,推心置腹过不止一次,自然清楚罗偃心中所想,花朝母女,恐怕是唯二能让他心中有愧的人吧。
驸马纳妾,说起来确实有损王室威严,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何况自己膝下的那些公主,本身也不是那么重要,委屈一下也没有什么。
关键是,只要同意这个要求,罗偃主持变法,应当就没有别的后顾之忧了。
他正准备点头,却见嬴无忌上前了一步。
“罗相未免太着急替花朝做决定了吧?”
嬴无忌看着罗偃微微佝偻的模样,心中既好笑又生气:“罗相是不是觉得很了解花朝,这么要求便是成她的幸福?”
罗偃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下去。
他当然是这么以为。
可他以前就以为自己很了解花朝,可每次做决定,都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他咬了咬牙:“公子无忌难道不这么想?你舍命救花朝,想必也是……”
嬴无忌冷笑了一声:“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
罗偃呼吸一窒:“难道你不愿娶她?”
嬴无忌神色越来越冷:“在你眼里,对她好便是纳她为妾么?罗偃,你当初承诺纳花朝娘亲为妾的时候,是不是也感觉,自己已经为她们母女,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罗偃:“……”
嬴无忌:“那我问你,你说要纳她为妾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
罗偃:“……”
什么反应?
差点拿剑戳我气管!
当时因为花朝母女的事情,他跟正妻吵得很凶,本来已经逼得正妻退了一步了,但把“纳妾”这个消息告诉花朝娘亲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冷眼相对。
“你根本不知道‘妾’这个字对花朝来说意味着什么!”
嬴无忌胸口有些闷,别说做妾了,花朝甚至连平妻都不可能做。
若作为朋友,知己,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亲人,花朝能对自己非常大度,但如果自己告诉她:花朝姐,我想娶你,但我可能渣你。
嬴无忌保证,花朝一定会当面给他表演一次,魔种是如何爆炸的。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初他在跟花朝聊《鹿鼎记》这个戏本的时候,花朝说很喜欢韦小宝这个角色,然后按着他的手,把除双儿以外的所有女主都改成了反派,然后一个一个杀掉时的模样。
罗偃喉咙动了动,俨然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花朝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如果你真想对她好……”
嬴无忌顿了顿,直接用手指向了花婉秋,声音变得无比冰冷:“就当着我和陛下的面,把这个为我教的歹人砍了!”
“什么!”
罗偃大惊失色,眼神之中满满都是恐慌和震惊。
他转头看了一眼赵暨,发现这个黎王陛下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他顿时感觉手脚冰凉,终于确定,这次赵暨特意让他带着新妇入宫,就是奔着花婉秋来的。
花婉秋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恐慌道:“为我教,什么是为我教?我,我不知道,不要杀我……”
她早上刚被嬴无忌骂了一顿,现在恐惧之意更甚。
赵暨并没有露出什么怒意,只是平静地看着罗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老罗,讲讲吧!”
一声老罗,让罗偃怔了许久。
他神色有些挣扎,两人君臣之间私交莫逆,私下没有公务时,赵暨经常会称他老罗。
现在这么称呼,想必也是想把国法放在一边,给自己一个认错的机会,毕竟明面上,朝廷重臣是禁止与为我教有任何接触的。
罗偃沉默了许久:“陛下!老臣可以将事情全部讲出来,不会有丝毫保留,但……能不能让婉秋暂时回避一下?”
“嗯!”
赵暨点了点头,便叫来了几个宫女,把花婉秋带了出去。
花婉秋又是害怕又是茫然,离开偏殿的时候,回头望了好几眼。
这场景,看得嬴无忌一阵皱眉,怎么感觉……花婉秋的身份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复杂?
而且赵暨,好像已经猜出了些什么。
“老臣有罪!”
罗偃直接跪了下来,脸上满是羞愧:“老臣私下接触为我教妖人,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赵暨躬身把他扶了起来:“有事就好好说事,就算要跪,也得先等我生气了再跪。先说事儿吧,详细一些,这花婉秋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能与当初的那人如此之像?”
“唉……”
罗偃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看了嬴无忌一眼:“我不知道你如何知道她跟为我教有关系,你可能以为她是为我教的人,但其实并非如此。”
嬴无忌不耐烦道:“别废话,直接说!”
罗偃神色凝重:“公子无忌,你可曾听闻这世上有一种神通,叫做丹青渡魂?”
“丹青渡魂!”
一旁很久没插话的赵宁忽然惊呼了一声。
“丹青渡魂……我说刚才那女子魂魄不全,不像活人,果然是它!”
赵暨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
嬴无忌皱了皱眉,他自认为也算有点见识,从资料中了解了不少神通,但这丹青渡魂他的确没听过。
“这是什么神通?”
“嬴兄不了解也算正常!”
赵宁情绪有些不平静,却还是强压惊悸,缓缓解释道:“这神通上次出现,还是在商周之战时,如今已经成了禁忌秘闻,即便是在各国王室,也很少有人知道。”
嬴无忌恍然,商周之战的确是禁忌话题,自己只是一个质子,不了解也不奇怪。
赵宁继续说道:“相传在商周开战之前,东夷有一狂人问世,他自称九幽之主,执掌生灵轮回,以转世长生为饵,收拢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所以纣王才会派兵讨伐东夷。
后来才有人弄清,所谓轮回根本就是一个骗局,此人的确领悟了一种神通,但这神通却不是让亡者带着记忆转生,而是以至亲之人之心头血为墨,以丹青妙术塑以肉身,如此诞生的新人,便能获得亡者的记忆,人格也与亡者极其相近。”
“这……”
嬴无忌也被这个诡异的神通吓到了,用心头血供养,难怪罗偃突然之间老得这么快。
他忍不住问道:“那这新人,与亡者究竟有没有关系?”
赵宁摇头道:“自然是没有关系的!嬴兄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假如用你的心头血,画出你们书局某个去世的伙计,这个伙计会认识书局的所有人,平时表现也别无二致,看起来跟真人别无二致。
但如果你把他送回乾国,他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更不会认得出自己的妻儿。
因为嬴兄你只知道他是乾国人,家中有妻儿,却不知道他家住何处,更不知他妻儿长什么模样!”
嬴无忌恍然:“也就是这个新生者,只是心头血提供者记忆的投影,连一个人都不算!”
“是这样的不错!”
“那为什么还有人信?”
“因为心头血的提供者对亡者越了解,心头血的提供者越多,新生者就跟亡者越接近,甚至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那不是自己骗自己么?”
嬴无忌撇了撇嘴:“罗偃,怎么这么蠢的事情你都愿意做?”
罗偃神情有些恍惚,嘴唇蠕动了一下:“公子无忌,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幸去世的是花朝。现在出现一个人,她长相跟花朝一样,习惯跟花朝一样,任何方面都与花朝一样,甚至她对待任何人的态度都跟花朝一模一样,花朝怎么对待你,她也会怎么对待你,那她是花朝么?”
嬴无忌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恐怖之处。
这特么是个哲学问题。
有点像前世一个问题:就是出现了一种瞬间传送的科技,原理是让你瞬间分解成粒子,然后让你的粒子排列信息数据化,光速传到另一个地方,再以相同的排列方式组装,就相当于你瞬间转移了,但这个人还是你么?
如果有人想这么传送嬴无忌,他指定是不愿意,感觉传过去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新生的人。
但换一种角度,人的身体本来就在不停地新陈代谢,等所有粒子都换一半,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已经不是你了?
如果两个人同时存在,尚且能强行辨别真伪。
但如果原本的人已经死了呢?
当新的人站在面前,曾经的至亲如何才能漠然无视她?
“不对!”
嬴无忌忽然反应过来:“刚才的花婉秋,明明就是一个二八少女,而且也没有以前的记忆,你特么在跟我鬼扯?”
罗偃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没有提供那么多心头血,只要……”
嬴无忌骂骂咧咧道:“没什么只要的!这人根本不能算是花婉秋,你自己蠢也就算了了,为什么要搞出这么一出,若是把花朝也拉入泥潭之中,她又该如何自处?”
罗偃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花朝讨厌我,她最在意的只有她娘亲。等我死的那天,我就会奉出所有的心头血,只要花朝再取出一点,婉秋就……”
“你能不能别逼逼了!”
“我只是想把她的娘亲还给她……”
“放你娘的狗臭屁!”
嬴无忌骂道:“你根本就不了解花婉秋,用你的心头血塑的新生者,可能是花婉秋么?还把花朝的娘亲还给她?你告诉我,如果这个花婉秋听到你要她做妾,她会愤然离去么?她会离开绛城独自谋生再也不见你么?
不会!甚至现在的她,了解到自己只是别人的替代品,都没有给你一耳光离开!
你当她是花婉秋,其实她根本不是,她只不过你这个恶臭下头男为了感动自己,幻想出来的产物!
你把她还给花朝?花朝可能开心么?她会开心么?
花朝是无辜的。
甚至连这个花婉秋也是无辜的。
只有你罗偃……你特么是真该死啊!”
罗偃:“……”
嬴无忌每骂他一句,他的脑袋就朝下面低一分。
等嬴无忌骂完,他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赵暨赵宁父女俩也听呆了,自家未来的姑爷,嘴可真毒啊,本来他们也被罗偃的那个问题问住了,却没想到嬴无忌每句话都切中了要害。
一番话下来,这个问题再也无可辩驳。
赵暨叹了一口气:“老罗,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嬴无忌哼了一声:“看罗相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他恐怕不太清楚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我来说一句公证客观的话,亡者就应该呆在棺材里,有些看似像人其实只是一种神通的产物,那就应该回归她本身的样子。”
话虽然带着一丝委婉,但杀人的意思无可辩驳。
老实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因为丹青渡魂的设定出来之后,花婉秋就不太可能是为我教的傀儡,而单单只是控制胁迫罗偃的工具。
所以说,她对花朝的善意,似乎并不是假的。
她对于罗偃的意义。
就相当于死宅幻想出来的新垣结衣。
她本身并没有什么罪过。
但这种不安定因素,还是尽早销毁的好。
赵暨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罗偃有些慌了:“陛下……”
这下。
赵暨也有些怒了:“罗偃!你也曾是我大黎意志如钢的肱股之臣,只是一个丹青渡魂的骗局,就能将你变得如此软弱?孤原以为,区区为我教,也配蛊惑孤的丞相,想不到你在他们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臣惶恐!”
罗偃汗如雨下,却还是咬牙说道:“陛下!臣无知狂妄,居然托大接触为我教,陷入泥潭之后追悔莫及!但婉秋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我教意图以她的寿元控制老臣,但臣早已做好赴死准备!
上次接触,老臣已经换得她三年寿元。
故今日老臣特意请缨,变法之危局,老臣定活不过三年,不会再给为我教半分威胁的机会。
只求陛下能放她一条生路,老臣必将她禁足于府中,不再伤害任何人!
老臣之罪!
望能以死相报!
求陛下成全!”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难怪变法这种送人头的活,罗偃会抢着干,原来早已做好这种准备了。
嬴无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能说罗偃这人又蠢又鸡贼。
发现自己被诈骗以后,当即决定不活了。
我特么自己都不活了,你还怎么拿寿元威胁我?
四舍五入,约等于我白嫖一个亡妻手办!
这特么是真亡妻手办啊!
整件事情。
突出一个离谱!
罗偃见众人不说话,又重新拜下:“求陛下成全!”
赵暨深吸一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的确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正准备点头,却又听到嬴无忌的声音。
“父王,我有一言!”
“说!”
“罗相做出的承诺,我也无可辩驳,若我再要求强杀相邦夫人,就显得我咄咄逼人了。但我希望罗相能答应我两个条件。”
罗偃赶紧说道:“驸马请讲!”
嬴无忌神色冷峻:“第一,罗相承诺的禁足,一定要严格执行!”
“自然!”
“第二,把真相告诉花婉秋,这件事上她比花朝还要可怜。告知她真相,让她知道她对花朝的好感,其实都是她的枷锁,省得她通过别的方式影响花朝。”
“……好!”
虽然有些艰难,但罗偃还是点了点头。
“我说完了!”
嬴无忌吐出了一口闷气,感觉轻松了许多。
等会回去,他也会把事情告诉花朝,今天他算是彻底弄清楚了,这个人就算长得再像她娘亲,内里也是截然相反的,只要解释清楚,就能帮花朝卸下所有负担。
以后永不相见,倒也能活得自在些。
赵暨笑了笑:“罗相!快起来吧!”
“多谢陛下!”
罗偃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赵暨看向他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变得杀气凛然:“所以快给孤讲讲,为我教煞费苦心想要控制我大黎丞相,究竟有什么目的!”
~~~~~~
放心,不会出现什么花朝把“花婉秋”当成亲娘,然后被反派各种伤害各种虐的狗血剧情。
另,后续剧情中,可以把花婉秋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只是一个单纯的可怜人,以及牵引出后期大主线的工具,不会黑化不会狗血。
请大家放心食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