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渊的声音很大,场上众人一小半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
那些移过来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那个叫田文镜的人身上。
仅仅一瞬间,田文镜那稍显黝黑的皮肤,就变成了猪肝色。
在场的要么是各国贵族,要么是百家叫得上名的学子。
都是斯文人。
田文镜就这么被人当着众人的面问候亲娘,就算气度再好也受不住啊!
更何况,他本身就嘴臭小心眼。
一看来人是姜太渊,当场气得破口大骂:“姜太渊!你们姜家上上下下都没有一个人敢跟我说话,你哪来的胆子……”
姜太渊嗤笑了一声:“切!老子都出家了,用家世压我,是不是有毛病你脑子?老子现在是乐府令,跟诸侯王平级,你那野爹田威侯见了老子,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府令大人。”
“你……”
田文镜看着他身上的官袍,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各国行政,谁都不会把周王廷的官放在眼里。
可偏偏周王室手握周礼,明面上谁都不能忤逆。
姜太渊的这一身官袍,真的让他不知道从哪下嘴。
田文镜指着姜太渊,气得嘴唇都哆嗦了:“你这样满口污言秽语的人在周王室做官,真是丢我们齐国的脸!”
“快拉到吧!”
姜太渊嗤笑一声:“倒装句你都不会,还碰瓷我们齐国人呢?要不是田威侯喝醉,把你娘淦了不小心,你现在能住在齐国?”
田文镜:“……”
姜太渊笑着转头:“嬴老弟,我骂赢了,咱们撤!”
说完,便背着手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嬴无忌嘴角抽了抽,压低声音问道:“姜老哥,你跟他有过节?”
“也算不上,姜家田家那点破事儿我也懒得管。”
姜太渊笑了笑:“就是我离开稷下学宫那些年,这个田文镜刚回齐国,屁大个小孩,仗着自己的身份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我们当时一块混的,见他的面都会喊:田文镜,我甘霖娘。习惯了,见他的面就脱口而出了。”
“牛逼!”
嬴无忌啧啧称奇,老实说,他有些看不懂姜太渊这个人。
毕竟这个人的身份buff叠得有些多。
齐国宗室之人,杨朱一脉大弟子,还特么是周王廷乐府令。
第一个身份和第三个身份尚且能有些联系。
第二个身份,属实有些违和了。
可就算第三个身份单拎出来,也跟他的形象气质有些不搭啊。
这身官服就不说了,一个乐府令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只能用简单粗暴的“好听”和“不好听”概括,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口无遮拦,这特么的,突出的就是一个离奇。
“嬴老弟,等会迎礼我得主持,你们直接坐在迎礼位上就行,我就不管你们了哈!”
“你忙你的,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观礼就行。”
“也成!”
姜太渊也没有故意显摆自己地位的意思,又跟嬴无忌闲聊了几句,就直接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嬴无忌扫了一眼现场,距离四大家的夫子到来,只剩下了一个时辰。
“嬴兄!”
赵宁忽然开口道:“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姜太渊怪怪的。”
嬴无忌笑道:“姜老哥性格豁达,又是杨朱一派的门人,讲究的就是顺天致性,行事离奇一些,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赵宁摇头道:“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但他身在周王廷,就应当是周王廷的人,可这次周天子的噩梦他却到处说,这明显不符合周王室的利益,但周王室却没理他。”
“这点确实是个问题。”
嬴无忌撇了撇嘴,老实说一开始姜太渊找到自己的时候,他还以为杨朱一脉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所以特意派人来点自己,毕竟穿越者的身份……
可今天一瞅。
特么姜太渊在“赵凌”面前也跑火车。
只用“赵凌”是自己朋友这个理由来解释,未免太牵强了。
嬴无忌试探道:“所以周王室也有内部斗争?或者说,他干脆就是周天子授意把水搅浑的?”
“应该是!”
赵宁点了点头:“文会之后,太子殿下觉得此人举止与寻常乐府令有异,于是就派人调查他了一番。发现此人明面上虽然只是宗室子弟,但其生父很有可能是齐灵王。”
“齐灵王?”
嬴无忌心头咯噔了一下:“就是被田威侯杀的那个?”
现在的姜姓,完全就是傀儡政权,宗室之人为了保住自身,几乎都从王都里面搬走了。
剩下的一小部分,和王室一起用来装点门面用,一个个都是傀儡。
齐灵王就是傀儡头头,但这个人颇有人格魅力,跟稷下学宫的夫子们关系很好,不少学生也尊称他为先生。
后来田威侯就觉得,他这是想借助稷下学宫的力量,帮姜姓王室夺回政权。
所以就杀了齐灵王,同时下令稷下学宫的学子,学成之后不得出齐国,只能在齐谋官职。
这也是稷下学宫衰落的真正原因。
姜太渊表现的的确很豁达,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出家,跟姜家没有关系。
可如果安上一个齐灵公儿子的身份,事情好像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嗯!”
赵宁点了点头:“此人离开稷下学宫之后,消失了很多年,杨朱一脉首徒的身份应当不会有假。随后就奔波在各个诸侯国,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文职,最后才当上乐府令,没人知道这些年他在干什么。
杨朱一脉的确能够归入道家正统不假,但与老子一脉比起来,他们行事要古怪的多。
为我教脱胎于扬朱一脉,可不是说说而已。
以后你跟他有所交集,万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
嬴无忌笑了笑:“我现在跟你在一起都得长个心眼,生怕你哪天偷我稿子。”
赵宁:“……”
她噎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
平心而论,她跟嬴无忌也都算是有心眼的人,不过呆一块的时候,都没有藏着掖着。
她之前想利用嬴无忌在乾国牵扯,直接摆在明面上。
嬴无忌想拿玉皂生意的控制权,也当着面让他们等乾国使臣到了再说,甚至第一次见面就让父王发毒誓。
两人交往坦诚,可不代表嬴无忌就是傻白甜,怎么可能会对只见过两三面的姜太渊倾心相付?
谈话之际,两道身影接近了。
嬴无忌转身一看,还有一个老熟人。
项鼎!
上次尚墨书局开张的时候,他们两个见过,项鼎为了当自己的有缘人,还掏了一千两银子来着。
就是临走的时候,嘲讽自己了一通,要不是看在一千两银子的面子上,他早就骂人了。
“公子无忌……不对!是驸马爷才对,好久不见!”
项鼎说的话好像两人很熟络,只是黑铁塔一般的身体微微向后仰,显得有些倨傲高冷。
他看向旁边的女子,介绍道:“女公子,他便是嬴无忌。”
芈星璃淡淡一笑:“嬴兄!久仰大名,在下芈星璃,奉大楚国君之名,参加此次百家盛会。”
“原来是楚国的女公子,久仰久仰!”
嬴无忌微微点头,芈星璃的名字他确实听过,楚王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楚国法家年轻一代的翘楚,据说老师是吴起留下的人。楚国贵族因为吴起的缘故,对芈星璃颇为敌视,但楚国硬保着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楚王这么做,应当也有着励精图治的心思在里面。
毕竟乾国的先例摆在那里,谁不想变法图强?
芈星璃敢在这种情况下,跟吴起的徒子徒孙习法家之术,也算是一个女强人了。
他打量了一下芈星璃,的确有种女总裁的既视感,很俏很冷,穿着宽大的法袍,居然有种officelady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很大!
一时间,嬴无忌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芈杏梨,还是叫冲田星璃。
芈星璃微微一笑道:“昨日嬴兄一道算学题,就让无数所谓俊杰铩羽而归,在下实在佩服。昨日在下辗转一夜,却仍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不知嬴兄可否赐教一下我们这些傻子。”
嬴无忌:“……”
你这一双卡姿兰大眼睛炯炯有神,却没有半点求知欲。
这是辗转一夜苦思冥想还想不出来的眼睛。
他眉毛微微一挑:“女公子说笑了,我那么说不过是不想应付那些人。女公子对那道算学题感兴趣,我哪有不讲的道理?不过这题目不能被那些庸人听去,不然都上门骚扰我了,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个人便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嬴无忌问道:“说吧!女公子寻来,可是有事指教?”
芈星璃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多了一分赞赏,笑着点了点头:“指教不敢当!只是有一件事,想跟嬴兄确认一下。”
“哦?”
“昨日我楚国使馆内部有一神秘人闯入,却不偷不抢,反而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嬴无忌。
嬴无忌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的信息和字迹都似曾相识:周天子做了噩梦,梦见被一个人持剑刺杀了……总之你们小心点。
这要不是姜太渊写的,我特么倒立拉屎!
芈星璃面色有些沉重:“嬴兄,你怎么看?”
这个消息,的确让她感觉到了压力。
平常百家盛会,哪个学派由哪个夫子主讲,都是学派内部商量好的,即便各位夫子之间有理念不合,定下主讲人以后,便不会轻易改变。
可这次,兵家主讲者说换就换,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而且还是平时对百家盛会不闻不问的南宫陵。
这就有些奇怪了。
而且讲的内容,也从以前的沙盘演练,变成了乱贼冢盘,里面还藏着兵圣传承。
不仅如此,原定的一条兵家气运奖励,也被南宫陵添到了三条。
这谁顶得住啊?
芈星璃本来不打算参与兵家气运之争,可这么丰厚的奖励摆在面前,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拒绝。
尤其是“天才”!
三重十一层,是修炼者靠资源、天赋与努力能够达到的巅峰。
但只有突破十二层,才能达到新的境界,勉勉强强能够称作“天骄”,可所谓的“天骄”根本不是终点。
天骄成长不起来,也会逐渐泯然众矣。没有进取心的天骄,注定成长不起来。
她达到三重十一层时,没有选择突破胎蜕境,而是继续冲击十二层,就代表着她有成为强者的决心,又岂能放弃这个机会?
可以说,但凡达到三重十一层却不选择突破胎蜕境的人,就没有不进入乱贼冢盘的理由。
可现在……
忽然一个颛顼血脉为祸说,却让她有些拿捏不定了。
乱贼冢盘,可是南宫家的家传法器,南宫陵又是悟神境强者,若他动了歪心思,那……
虽说
她紧紧盯着嬴无忌的神色。
只见嬴无忌大骇,面色都有些发白了:“竟有这种事!”
芈星璃神色凝重:“嬴兄不知道?”
“我那知道这个啊!”
嬴无忌双手攥在一起,指节都捏白了,不安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看来这乱贼冢盘,完全就是一个阴谋啊!这,这还敢进去么?女公子,这纸条到底是谁给你的啊,为什么只给了你一个人?”
赵宁:“……”
惊了!
我嬴兄居然这么会演?
芈星璃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免不了有些发慌:“嬴兄当真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没有!”
嬴无忌眼神十分真诚,旋即看向赵宁:“赵兄,你也是赵氏宗室少有的才俊,你收到消息了么?”
赵宁从善如流:“没有……”
嬴无忌思索了片刻后说道:“女公子你说,会不会是周天子已经大概锁定了几个人,恰好女公子就是其中之一。幕后之人为了提醒女公子,所以才特意出言提醒?”
“嬴兄说笑了!”
芈星璃勉强一笑:“在下一生志向,不过是当一个辅佐君王的文臣,对自身修为并没有那么高的愿景,本身就没有打算争夺兵家气运。何况在下的剑术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做出刺杀周天子的举动?”
嬴无忌好奇道:“当真?”
“自然当真!”
芈星璃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
嬴无忌神色凝重,视线又转向项鼎:“项兄也算是颛顼后人,你也接到……啊对!项兄跟女公子是一道的,女公子知道了,项兄自然也会知道。女公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芈星璃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但说无妨!”
嬴无忌面带忧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前几日文会我不知道你们参加了没有!那个韩家出了一个韩倦,极其擅长望气术,连江山的运势都能看出来,想必看人的运势也不在话下。
韩倦尚能如此,谁能保证其他人做不到,周王室与提醒女公子的好心人,恐怕都有类似的手段。
女公子与项兄都是人中龙凤,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所以在乱贼冢盘之前,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啊!”
芈星璃神色愈来愈凝重:“那就多谢嬴兄提醒了!我等远赴黎国,无甚根基,很多事情还需要你与赵兄帮衬啊!”
“没问题!”
嬴无忌点头:“我与女公子甚有眼缘,以后就是朋友了,我以前虽是质子,但现在也有老丈人撑腰了,遇见事情随时来找我!”
“多谢!”
芈星璃拱了拱手:“我们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嗯!”
嬴无忌点头:“一定要小心!等会南宫陵来了,尽量不要跟他对视,悟神境强者都有点东西的。”
几人短短接触片刻就分别了。
等芈项两人走远。
赵宁忍不住笑道:“嬴兄,你可真坏啊!”
嬴无忌一脸无辜:“我提醒人家注意安全,怎么就坏了?”
赵宁摇头笑道:“若姜太渊真是周天子派来搅混水的,那各家的反应便也是衡量的点。周天子在各诸侯国布下的暗手甚多,做了亏心事,自然害怕鬼敲门。
但他不知道最后进门的鬼是哪只,所以靠这个测试各家态度,若心中无愧,自然会坦然进入冢盘。
你让芈星璃觉得只有她被盯上了,很可能出现反常的举动,甚至干脆不进乱贼冢盘,这不是直接成出头鸟了么?让她来吸引南宫陵的注意,这不是坏这是什么?”
“胡说!我怎么可能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嬴无忌连连摆手,一副你为何冤枉我的委屈样。
赵宁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因为乱贼冢盘的确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进冢盘吧,南宫陵固然不敢强杀一众天才,但冢盘是他的家传法器,他做手脚再正常不过。
不进冢盘,固然不会直接陷入危险,但肯定会成为南宫陵的重点关照对象,当一个悟神境强者决定对一个小辈出手的时候,恐怕谁都不会好过。
哪怕二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驸马,也不能掉以轻心。
让两个楚国人吸引火力,好像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另一边。
项鼎抱着胳膊,轻哼了一声:“女公子!我觉得那幕后之人,就是危言耸听。南宫陵虽然行事神秘,外人不知其性情,但毕竟也是一位悟神境的高人,怎么可能拉的下脸,对小辈出手?
我看啊,多半是幕后之人,想要独得四道兵家气运,故意想把人吓走的!”
芈星璃反问道:“那你解释解释,为何兵家主讲的夫子忽然换人,南宫陵另拿三道兵家气运,又是为何?”
项鼎迟疑了:“这……”
芈星璃轻叹了一口气:“嬴无忌说的对,前些日子韩倦的江山气运图已经预兆了大争之世,这世上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清。咱们可能真的已经被盯上了,万事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项鼎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那这乱贼冢盘,咱们还进么?”
芈星璃神色有些挣扎,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进!一定要进!周天子也不知道以后刺杀他的人究竟会是谁,这次通知我们的人,也未必与周天子是敌对关系,若我们不进,反而更有可能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何况,那四道兵家气运,我也想要!”
“女公子放心!”
项鼎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只要我还在,就一定护女公子的安全。”
芈星璃微微一笑道:“我一心想着变法,所以国内贵族对我敌意甚重,我等来黎,甚至不愿派高手保护,只有父王赐下的一件护身法宝。你跟我过来,后悔么?”
项鼎狞笑一声:“我项鼎从不知后悔为何物!我爹说了,乾国珠玉在前,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知道变法才是强国之道。但那些迂腐贵族,为了自己屁大点利益,一个个娘们唧唧的。
还有嬴无忌这厮,知道南宫陵不怀好意,当场吓得魂儿都丢了!
跟他们相比,女公子才是真正的爷们!
你我二人像爷们一样战斗,哪怕是死了,也不会后悔!”
芈星璃:“……”
我谢谢你嗷!
项鼎以为她还在担心,便劝慰道:“女公子放心!我们从乱贼冢盘中出来之后,就立刻启程回楚国,就算那南宫陵真要对我们不利,我们也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不!”
芈星璃笑着摇了摇头:“我还要在黎国待一段时间。”
“啊?”
项鼎有些不解:“这又是为何?”
芈星璃朝王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其实我也没打算留,不过看样子,黎王是真动变法的心思了。你也知道,我楚国所累,就是因为变法变到一半,悼王与吴令尹先后离世。
才提高了几年的国力,就又被那些贵族扯下去了,近些年来,父王一直在谋求突破之法。
以黎国的国情,绝对是天底下最难变法的国家,黎王不是庸人,敢动手就说明已经有了一些把握。
我留在这里,是想看看他们怎么变法的,不论最后成败,都是我们以后可以借鉴的经验。
若能为楚之变法增添一分胜算,受些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