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发了话,梨园使忙高高揖起手,长长拜伏下去,一声“臣领命”,应得铿锵有力。
总之是皆大欢喜,无端被充入梨园的不平,在头一次演出获得成功后,好像也平复了不少。
大殿上的乐工福身行过礼,却行退回候演的帐幄里,苏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解下缠绕在手腕上的缚带,冲着望过来的颜在笑了笑。
“听说龙光门外有条巷子,里头一家连着一家,全是做小食的商铺。咱们这回办妥了差事,太乐令应当会准许我们出宫门了吧?”颜在满怀憧憬地说,“明天是正旦,宫里反倒不设宴,说是要让臣僚和家人们团聚过节。咱们得闲,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苏月说好,“回头问过掌乐,要是应准了,我请你吃烤胡饼。”
两下里很高兴,抱起乐器正要退回文成殿,太乐令却出声叫住了苏月,“辜娘子,你且留步。”
颜在纳罕地望向苏月,可惜自己没办法留下陪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众人走了。
苏月茫然站在那里,迟疑问:“佟令,可有什么吩咐吗?”
太乐令摇了摇头,“不知道,顾使让我传话,你照做就是了。”
苏月没辙,既然走不了,只得在这帐幄里枯等。
梨园的乐工们,眼下都退回圆璧城了,这候演的帐子也就没人再来了。她抱着琵琶,站在空空的帐中,听不见外面有人声,仿佛自己被遗弃在了异世里,四周围静得可怕。
回身看,炉子里的炭火燃烧了很久,表面攒了一层炭灰,只有些微的红光透出来,在盆中乍明乍灭。
帐子很大,没了人气之后感觉更冷了。苏月凑到炭盆前,一手拿通条敲掉炭上的浮灰,热量好像升高了一些。可她心里依旧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留下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好不容易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在帐外又顿住了。隔了半晌,才见一只修长的手探进来,掀起了门上垂帘。
苏月望过去,这是个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男子,一身玄色的衣袍,身量很高大。但高大,并不显得憨笨,反倒身形匀称,体态潇洒。
再看那张面孔,鼻梁挺拔,眉骨清晰,分明是英朗的长相,眼睛却是水润的。望着你的时候,无遮无挡地透出直白,仿佛是旧相识,今天找来重逢了。
可是苏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这宫里皇亲国戚太多了,春潮曾说过,她们的第一次亮相尤为重要,能不能被人相中,立竿见影便会有说法。果然这说法来得很快,本以为最出风头的是舞者,没想到窝在后面的人,竟然也没能逃过这场筛选。
如今这局面,只有见机行事了。推测将要发生的事,提前在脑子里预演一遍,免得人家表明来意,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过这人看样子似乎并不着急,只是静静打量她,略顿了会儿才问:“辜娘子入上都快一个月了吧,对这里的一切,可还习惯吗?”
如果说不习惯,能不能放她回家?当然这些腹诽的话只能埋在肚子里,总不能犯孩子气,莽撞地试探陌生人的底线。
因此她谦卑地伏了伏身,“上都是繁华之地,天子脚下,起先虽有些难以适应,但日子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说得圆融,对方却不以为然,“姑苏是鱼米之乡,这些年虽有战乱,但相较其他州府,百姓已经算是安逸的了。据说贵府是姑苏城中的富户,每每城中大乱,家主都能设法保全全族,实在是不易啊。原本战后古城重建,日子渐渐也安稳了,结果这时朝中下令征调乐工,强行把你带到这上都来,小娘子心里应当很有怨言吧?”
苏月说不敢,“天下百姓都是大梁子民,卑下是女流之辈,不能兴国安邦,只好献艺,略为梨园尽些绵力。”
对方听她说完,显然不信这话出自她真心,“新帝贪图享乐才征调乐人,你难道从未这样想过?”
苏月心下惊讶,不由抬了抬眼,“贵人……何出此言啊?”
对方灼灼望着她问:“若非如此,小娘子先前怎么不去瞧瞧龙椅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是不好奇,还是不想放在眼里?”
苏月心头直打鼓,看来他由头至尾都盯着自己啊。不把新帝放在眼里,可是一顶她承受不起的大帽子,忙说不敢,“乐工微贱,不敢随意窥探天颜。再者入紫微宫前,内宰就教过禁中的规矩,卑下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敢惹下祸事,牵连梨园。”
对面的人微扬了扬长眉,倒没有继续为难,“娘子这番话无可指摘,可见贵府上教导得很好。辜翁是极谨慎的人,小娘子得了真传,果然青出于蓝。”
苏月听他提起父亲,心里忽然生出了妄念,试探着问:“贵人认得家父吗?贵人曾经去过姑苏?”
他心平气和地对插着袖子,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去过姑苏,对令尊的声望早有耳闻。”复又问她,“小娘子想家吗?我能为小娘子做些什么吗?”
苏月抱着琵琶,双眼晶亮。
虽然她知道,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提出请求很无礼,但她实在不想错失回家的机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贵人能否助我出梨园,让我回姑苏去?”
这个问题,对方应当早有预料吧,既然肯给她机会,就说明至少还有几分希望。
结果她等来的答案,十分让她沮丧。
“不能。”
苏月无可奈何,不明白既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又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帮忙。
对方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慢条斯理道:“我今日,是特地来看看小娘子的,想印证一下,辜家女郎是否如家母说的一样好。”他仰起唇,冲她淡淡笑了笑,“还不曾向小娘子介绍我自己,我姓权,权珩。生于姑苏,现如今,是这大梁王朝的开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