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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尚有余温 帘重 3483 字 21天前

农家乐里的服务员们知道,老板非叔在六个月前领来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小姑娘。原本以为是要她当服务员,但最终,她主动进了最苦最累的厨房。极其沉默寡言,戴着口罩,满身的柴火味。

张婶是寡妇,对大厨有那么点意思,有时候在厨房里说几句带颜色的笑话,但自从贺屿薇来了,大厨的目光就总在缠绕在她身上,如今,连儿子也盯上她了?

张婶对贺屿薇的不满更加多了,她一把拉过儿子:“可不能喜欢她。你读的可是响当当的大专,这个丫头好像连高中都没读完,初中学历。你比她大十几岁呢,带回村,我在街坊领居前怎么做人?”

小张对着母亲很不耐烦:“咋了,管那么多?”

张嫂一眯眼睛,把嘴唇靠近儿子:“听说她家里人被抓进去坐牢,城里还有仇家。否则怎么会躲到山里工作?还有,非叔对她……”

前方的贺屿薇正好转过身来,她看着后面紧紧盯着自己的母子,吓得肩膀一抖,随后像是下定决心:“不好意思,那个,我今天能先下班吗?”

张婶阴阳怪气地说:“别问我啊,我又不是老板。你问老非去!”

贺屿薇低垂着眼睛。

农家乐的服务员是每周单休。但是,张经理的排班表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她已经一个月都没单休,总是在不间歇地工作。今天早上大厨叫住她,让她问问张经理怎么回事……

可是,和别人交流真的好麻烦。她想,还是闷头干活更轻松。不过,提早下班总是可以吧?

贺屿薇想到这里,便再次执拗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今天要提前走。”

暖色灯光下,女孩蜡黄的脸也仿佛带了点血色,巴掌大的脸,那抹筷子抽打的红痕像突兀的胭脂,一双眼睛仿佛只要哭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如同江水般,惹人怜爱。偏偏那个年轻小姑娘总是低头看着脚下,平常连个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

张经理刚刚目睹客人用筷子砸贺屿薇脸的场景,他自己是肇事者,但又胆小怕惹事,也没敢制止对方,此刻试探地说:“你是不是和刚才那桌的认识啊?”

贺屿薇沉默了会,终究“嗯”了声。

“幸亏如此。我还担心呢,他们要是让咱们赔一瓶茅台可怎么整啊?世界上没素质的人可不少。你在厨房里挺利索,怎么一到外面就误事。做事麻利点,布个菜又不是难事。手上有活,谁叫都不能回头。你那点工资,赔不起茅台。唉,以后就多在厨房待着吧。”他说了一堆没用的话。

“是。”

“刚刚叫住你的是什么人?”

贺屿薇沉默片刻:“曾经一起念书时的同学。”

她怎么会和有钱人读相同的学校?张经理对这话半信半疑:“那还挺巧。行吧,你今晚先回吧。后厨的事不归前面管,大厨说让你走你就能先回去了。”

母子俩说完就离开。

贺屿薇自己站了会,转身继续走。黄色和红色的灯笼照着脚下,在墙面上挂有装饰的干辣椒和大麦穗的装饰,很朴实的装修。她用手指轻轻搔一下脸颊,刚才被客人用筷子的地方打过的地方开始发热。

迟来的疼痛,她选择漠然地忽视

回到后厨,大厨正在做最后的烧烤,招呼她串肉和翻面,又说该准备明天早餐的食材。这么一通忙乎,提前下班这事也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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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贺屿薇从事的第一份工作,说不上喜欢,说不上讨厌。

就像童年,大人指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玩具问她喜欢哪个,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看玩具,而是抬起头先掂量着大人的心情。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都是教师,对唯一的孙女是当理想中的大家闺秀培养的,日常规矩管得极严。再加上小女孩的处事方式也像蚕蛹,外表柔软,实则细细密密的把全部内心包裹起来。如今,她更是活得像洞穴里的影子,能不和陌生人说话就不和陌生人说话,最好是别人把她一个人扔到深山老林里,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松口气。

既然是洞穴影子,就又难免透露几分阴沉,同龄人对她敬而远之。

农家乐的服务人员不多,每个人身兼数职,员工虽然不多,关系却颇为倾轧。贺屿薇在后厨主要是打荷,她最初连切土豆丝都不会拿刀,伤了好几次,被嘲笑女大学生作风。等那些人知道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投来的目光就只剩下轻视和怀疑。

结束今天后厨的工作,贺屿薇没有回员工宿舍。她提着放在灶台边上的枣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纸钱和打火机,独自走两公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

今日是爷爷奶奶的忌日。

小小的打火机,在黑暗中输送给冷空气光明和热量,再把她脚下簌簌腾飞的黄色纸钱点燃。

贺屿薇抱着膝盖,凝视火苗,她的脸、手心和眼睛却没有被映照出一点点温度。

回到宿舍已经半夜,舍友丽丽翻了一个身,不满地嘟囔什么。贺屿薇以为吵醒对方,她小声道歉。被子是化纤的,薄而冷,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小心地打开手电筒。

光束照着枕头边的英文字典,字典的纸张很薄,上面写着三个巨大的英文字母:whv。

workingholidayvisa,打工签证,目前有两个国家对中国开放,分别是新西兰和澳大利亚。

18岁到31岁都可以申请这个签证,但,一生也只能申请一次。

新西兰的要求更低,要求申请人持有高中文凭。贺屿薇在临睡前最后一秒,模模糊糊地想到余哲宁那张温文的面孔。他肯定能申请这张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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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七点,丽丽的手机闹钟就响了,她按了三次,才懒洋洋起来。

农家乐提供住宿,贺屿薇和另一个单身女服务员各自住一间房,但前段时间屋顶漏雨,丽丽到她的房间里暂住一个月。

丽丽是这里最时髦姑娘,爱打扮还爱吃爱打扮,是农家乐里唯一拥有iPad的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讨厌贺屿薇。

中午吃员工饭的时候,丽丽总当着其他人的面,夸张地学着她走出浴室后因为接触冷空气而微微哆嗦的样子,又评论说她身上泥巴多,需要多洗澡。

门重重的响一声,丽丽出门了。

贺屿薇翻个身,她把脚下凉掉的热水袋挪出去,继续在被子里蜷缩着手脚,昏昏沉沉还没睡多久,突然再被人掀开被子。

丽丽叉着腰站在她面前。

“几点了还睡?”

她身后的表,显示着七点二十。

贺屿薇轻声说:“我想着多躺一会。”

“哟,昨天大半夜回来的?干嘛去了,去见男人吧?不对,你要是有男人,也不会连一件人穿的衣服都没有。来这里也是领工资,能不能掏钱买个手机?真的烦死了,你知不知道别人找你每次都要托我来带话。知道自己给人添多少麻烦吗?”

“……麻烦你了。”

“非叔说有事找你。”

“我现在起来。”

“他来找你干什么?你俩不是亲戚,但他怎么招你进来?你是秦皇岛那边的人吧,按理说来北京的人不少,都进市区打工,你怎么躲在这个山沟沟里,别是真的犯什么事?算了,也不关我事。赶紧起来。这个月工资发下来后赶紧买手机,我不是你的佣人。你多为别人想想,好吧。你可真是令人讨厌!”

房间里再剩下一个人,贺屿薇身上更冷,原来,丽丽没关门。她挣扎着爬起来,洗刷后简单地把头发别起来,套上厨师的白色外套跑出去。

非叔是农家乐的老板,找她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问她参没参加10月份的成人自考。要是考上,非叔可以资助她去学个会计专业,条件是她毕业后回农家乐工作。

贺屿薇慢慢说:“我不大会算数,做会计也做不好。”

非叔误会了。

“哦,你是不是也想当老师?女孩子啊还是当老师好,稳定,而且你家原本也是当老师的,也算书香门第。昨天是你爷爷奶奶的忌日?烧纸去了吧?”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亮堂堂的在头顶照着。他们站在户外,清早的四周没有人,显得张叔的嗓音格外地大,喊山似的嗡嗡嗡,仿佛和她胸膛里蛰伏的不安全感一起在交相呼应。

她鼓起勇气说:“我,我想出国。”

非叔诧异地看着她,他再次误会。

“你这个孩子,怎么和丽丽住了段时间,就开始贪图享乐?非叔我年收入都小一百万,还没出国呢,你现在就想出国玩?我这不是白白为你耽误前途了吧,别以为你是女孩子,就能挥霍时间!”

贺屿薇被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噎住,她犹犹豫豫地说:“不是出去玩。”

“那干什么去?”

“……打工。”

非叔大声说:“嗬!出息了啊,要去美国打工?是要申请那个什么蓝卡吧。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我跟你说,时代变了,以前去美国刷盘子都成为富翁,但现在中国崛起,你再去那里刷盘子,这辈子就永远刷盘子——”

话题越扯越远。非叔是爷爷曾经的学生,又慷慨地提供给她这一份工作,此刻贺屿薇能听得出关心话语之外的不快和讽刺。

——申请一个工作签证,去海外工作,赚外汇,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接近虚无缥缈的一场梦。它未免太金光闪闪,美好得像一个惊天骗局。可是,她还是被打动了。大概因为网上说“这是普通人不需要进行暗箱操作就可以出国”的唯一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