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亭给我摆茶。”
说话的人叫李广元,大约五十左右的年龄,头戴黑纱东坡巾,身穿云水纹绸道袍,颌下留着一缕清须。一望便知是本地有力的乡绅大户。
僮仆们在凉亭摆下一张折腿桌,放上一整套茶具。斑竹架的风炉上炖上开水。又有人取来一张琼州出得藤椅。
李广元在藤椅上坐下,望着江面。这凉亭便修在他家的私宅码头上,给迎送的贵客。遮风避雨。
今天他要迎接的这位贵客,说起来并不算如何的显赫,但是此人的到来,却关系着他家未来的运势,这由不得他内心焦灼,一遍又一遍的盘算着自己的这一步走得到底对还是不对。
李广元家是李家围里最大的粮户,也是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李姓的族长,除了李家围的产业,他在近邻的墟市和东莞县里也有买卖字号,在本县虽然算不上什么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这一带,却也能算鼎足一方的豪强。
僮仆给他点上了茶水,李广元端着茶盏慢慢品着--他并不口渴,对茶叶也没什么特别的鉴赏能力,饮茶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焦虑,顺带打发等人的无聊。
他要等得人名叫,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他家住五贤村,生得是膀大腰圆,自小爱游侠,游历广府各地,见识颇丰。罗和英急公好义,家里又有资财,广府一带水旱两路的好汉都要给一份脸面。其妻家便是李老爷家没出五服的一支。
髡贼当年逆流而上,攻打三良时,五贤村就是联保之一。罗和英又是三良市罗天球家的本家族侄。罗天球当东莞县团练局副团总的时候,就把这个侄儿推荐到了县里,“代行带勇”之责。
这个推荐让罗和英逃脱了性命。三良被围的时候他正在县里当差,听闻髡贼围攻三良,急急忙忙戴着数百团勇回救,奈何县里集结的乡勇并非他家的子弟兵,听闻髡贼厉害又十分的畏战,谁也不肯回去送死。一直到听闻髡贼撤兵,罗和英才带着家丁赶回三良,只见满地疮痍。再到罗宅,里面早已是洗劫一空。整个三良市里的缙绅大户十不存一。寻来在市上维持秩序的道了和尚询问,才知道镇上的老爷们大多被杀或者自尽,卷属们也自尽了许多,剩下的都被髡贼掳掠了去,不知下落。
总算道了和尚已经将这些被杀的大户和卷属的尸首收殓,暂时停灵在庙中。罗和英趴在一众棺椁前大哭一场,誓言报仇雪恨。
然而髡贼已是了无踪迹,幸而善后局的两个主事人之一的李存发是自己的妻族兄弟,从他口中,罗和英才大概知道了三良失陷前后的种种。
听到族叔被俘之后宁死不屈,大骂髡贼。最后被髡贼在打谷场上绞死,罗和英泪如雨下。又听得赛青霞的事情,当下道:“这不到这位姑娘倒是位奇女子!身为下贱,行事却有侠义之风,犹聂隐娘、红线之流。她的尸身呢?”
“已经收殓掩埋了。”李存发说。
“好,好,且替我上香烧纸。”说罢,罗和英给了李存发一两银子,又把三良陷落之后的诸般情景一一问个明白,也好日后来个秋后算账。
然而这一带髡贼活动频繁,罗和英在三良逗留了不到一日,在外巡哨的家丁便数次告警。罗和英无奈,只得先回五贤村去,藏匿起来再做计较。
不想在村里待了没多久,因为五贤是三良的联保,髡贼大军又向五贤村开来。村里一时流言纷纷,说罗老爷在外带勇时伤了髡贼主任性命,髡贼这是要来屠村泄愤。村里的愚民在几个莠民的撺掇下,冲进林家要索拿林家老小献给髡贼。罗妻当时已有七月身孕,受惊之下小产,最后竟是一尸两命。罗家满门也是在髡贼到后被掳去了琼州,家里的房产地契更是被贱卖给一个叫袁老元的恶绅。罗和英偷偷将妻子重新安葬在林家祖坟,又开了一处藏钱的地窖便去了佛山。
佛山当时五方杂处,他手里有钱,在佛山到倒也过得。他不时的打听着髡贼的消息,本想等髡贼退后,陈情府台,重回五贤和三良,好好的惩治下那些莠民愚夫,夺回家产。好不容易等髡贼退去了,没等他回去“反攻倒算”,反而等来了“袁老元”派来收租的家丁。
这“袁老远”说是本地缙绅,实则没人见过他,但是他手下那帮家丁却个个穷凶极恶,每年夏秋两次,都如同官府征附赋一般,来五贤催收“负担”。所得的钱财不用说是交给髡贼的了。髡贼在这里肆意征收“合理负担”的事,他或是上禀帖,或是通过自己的师友关系,不断向主政的官员进言,不承想全部石沉大海。广府的官们不是与髡贼沆瀣一气,就是见了要告髡的文书便畏畏缩缩避而不见。反倒是涉及到“反髡”的桉子,办起了急如星火。他派去抓有“通髡歹人”的家丁,拿到人刚送到县里便被放了,反将他派去的两个家丁每人打了四十板才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