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双喜不知道里头的道道,对他来说,百仞市是他们这些当兵的心目中“纽约”,是花花世界。虽然和马袅堡距离很近,但是他在部队服役多年,这里却只来过不到十次。只是记得每次来样子都和原来大不相同。
来得最早的一次,还是伏波军叫临高县保安团的时候。谭双喜当兵还不到两个月,被派到东门市来“加强警戒”――当时全县风声鹤唳,说朝廷马上要来剿灭元老院了,到处人心惶惶,街面上治安事件时有发生。
谭双喜也不例外。虽说他是响应号召参军入伍,但是动机和保卫元老院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纯粹是冲着军饷和口粮去的。
陈科发说得不错,元老院没来之前,他们想卖命也没地方去卖。元老院来了之后,至少有个可以卖命混温饱的地方了。谭双喜家的村寨距马袅很近,盐场自从攀附上澳洲人之后的好日子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对元老院的信任自然比起其他村子来的新兵要多一些。
那一次来百仞城,东门市上一片萧条,八成以上的店铺都关门歇业,有的铺子干脆连生财家伙和招牌都拆走了,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铺面。开着的门面大多也是澳洲人的产业。士兵们便被派去街道上维持秩序。谭双喜至今还记得德隆米行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百姓们一个挨着一个,手里攥着一叠叠的粮食流通券,瞪大了惶恐的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铺门,每当有一个人背着鼓囊囊的粮袋或者推着装满了粮食的小车出来,队伍中就会由衷的松一口气,接着,便又是一般惊恐又紧张的等待着里头的叫号。
这样的情景,几乎在所有还开门的店铺门前都看得到,人们拿着不久之前他们还小心翼翼藏在枕头下、裤腰带上的流通券,抢购着一切能买到的东西。原本已经消失不见的铜钱又重新出现在市场上。
谭双喜他们那会领的军饷并不是流通券,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这多少稳定了他们的情绪:元老院就算打败了,发到手的银子也不会变成废纸。可还有人悄悄的劝告他们:“赶紧丢下枪脱了衣服跑路!别去给髡贼卖命了,朝廷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这样的话,的确让一些人害怕了。到百仞城的第二天,他所在的排就有三个人当了逃兵。只过了两天这几个人就被抓了回来。
临阵脱逃是什么下场,入伍的时候宣讲战斗纪律的时候就说过。不出意外的,这三个人当天就在十字路口被挂了绞架。
他还记得他们全连在东门市的主十字路口列队,目送着这三个倒霉蛋在军鼓声中挣扎着断气的情景。天气是阴晦的,百姓和士兵们的脸上满是阴霾。即使他们觉得无所不能的元老,一样流露难得的阴郁……
被处决的三个逃兵,两个是难民,在临高无亲无故,死后早就被人忘记的干干净净,谭双喜完全不记得他们叫什么了。还有一个是盐场村的灶户。他还记得大陆攻略前,部队准备开赴大陆前,他随着征兵人员到盐场村,在村公所里听到有人提到了这个名字。
如今这个十字路口依旧在,瘆人的绞刑架已经不见了。原本的德隆粮行已经翻建,现在是德隆银行临高支行的所在地,那些当初紧闭着铺板的铺子在最近几年的翻修改造中几乎全部变了模样。
第二次来东门市距离第一次不久。澄迈大战大获全胜。谭双喜作为参战部队的一员,满怀豪情的来参加胜利游行,队伍也是从这条大街上列队而过,往体育场而去――就和这次一样,百姓们聚集在街道旁,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部队穿着撕破的熏黑的衣服,老百姓们也一副穷困的模样,街道上的店铺依旧是破烂的萧条模样。但是人心却是欢腾的。谭双喜原本只是个“吃粮拿饷”,预备着“见势不妙”就跑路,这个时候,却已经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世道变了!元老院要坐天下了!
再后来,来东门市的次数似乎多了些。每年总要到东门市两三回,特别是休假的时候,他会带着爹娘和兄弟,到这里来“开开澳洲荤”,看看“澳洲景”,再吃上几顿爹娘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各种新菜,什么“开封菜”、“韩式料理”“火锅”……用他积攒下来的钱给大家买衣料买生活用品。虽然爹娘总是怪他“乱花钱”,可是他知道他们喜欢。
是啊,谁不喜欢好吃的,谁不喜欢自己穿得体面又温暖,谁又不喜欢那些漂亮又好用的日用品呢?
能让爹娘家人享受这些,他觉得自己的兵当得很值。对他来说,东门市不仅是繁华的街市,更是蒸蒸日上的生活的具象。
他和他的家人从泥沼里挣扎了出来,昂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