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长女来了。”李隆基温言道:“可是受了甚委屈?”
“回父皇,女儿无事。是长安县衙不知为何捉拿了韦会,他妻子到女儿府中求情……”
听到韦会的名字,李隆基稍稍有些不喜。
韦会是他的堂外甥不假,可当年唐隆政变之时,韦会的父亲韦濯因率禁军保护韦后,正是被他亲手杀掉的。
“长安县衙既然拿人,必是韦会犯了事。你虽是朕的女儿,岂可徇私啊?”李隆基笑道:“既来了,赐座,饮杯酒。”
为人父、为人君,他这个态度,其实是稍有些耽于享乐了,只是在这盛世的光华中,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禀圣人。”王繇连忙上前拜倒,道:“并非是我等徇私,而是韦会之妻称,长安县差役欲置韦会于死地,若不救他,他有性命之忧。”
李隆基不悦,看了李林甫一眼。
李林甫遂从容不迫地道:“驸马言重了,官府办案岂能有性命之忧?还请静候至明日,长安县衙自有公断。”
“可……”
王繇犹豫了会,最后还是拜倒在地,道:“请圣人救韦会一命!”
他与韦会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却是经历相同,父亲都是早早身亡,他们有一样腥风血雨的童年,跟着母亲定安公主一起长大,比亲兄弟的感情还要深些。
李林甫道:“驸马不妨说说,韦会是犯了何事被长安县衙拿下的?”
“他并未犯事。”
“那是长安县衙迫害他不成?”李林甫语气一肃,已带了警告之意。
王繇应道:“是。”
场面一静,宴上的气氛由此就被完全破坏掉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隆基不太高兴,但事不关己,没人愿意掺和。
“圣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薛白开口了。
他考虑过了,自己刚回长安便出了这等事,避肯定是避不开的,倒不如在皇帝面前径直担当起来。
“臣既任长安县尉,此为份内之事,臣愿连夜为圣人查清此事。”
好不容易设了宴席,歌舞未观,戏曲也无,新奇事物尚未看到,已被搅成这样,李隆基兴致尽失,淡淡允了,自回兴庆宫,召后妃打牌。
吴怀实躬着身子送了圣人,故意落后几步,看向薛白。
薛白会意,起身过去,道:“见过吴将军。”
“提醒薛郎一句。”吴怀实脸上带着亲热的笑容,道:“薛郎未入仕前还知给圣人献些有趣的事物,近来愈发懈怠了,今夜圣人有些失望。”
“多谢吴将军提醒。”薛白道,“在偃师时,我与吕县令有些……”
“薛郎小瞧我了,我岂有那般小气?”吴怀实愈发显得与薛白亲厚,拍了拍他的腰,低声道:“放心,贵妃交待了,定会照顾着薛郎。”
薛白连忙道谢,吴怀实已小步走开。
退出花萼楼,杨玉瑶正由明珠扶着缓步登上钿车,同时向薛白这边望来,他正想过去,忽瞥见郭千里站在一旁。
“郭将军,许久未见了。”
“薛郎可算回来了,长安城少了你,便像是少了颜色一般无趣。”
薛白问道:“郭将军今夜一直在看热闹?”
“我是北衙禁军,守卫宫城乃是职责所在,怎能说是看热闹呢?”郭千里拍着胸脯道:“但你若是不了解这些人,尽管问我,我是宫城的老人了,懂的多。”
薛白摆手道:“怕影响郭将军前程,暂时不必了。”
若真是难打听的事,郭千里就不会是这浑人的表情了。
“那你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好,若真有,定不与郭将军客气……”
这一番交谈,杨玉瑶知薛白还有公务,自先回去了,薛白遂骑马往长安县衙而去。
那是在长寿坊的西南隅,他非常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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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薛白连在宵禁行走都难,这次再回来,却已经能够举着火把、带着皇亲国戚穿梭于夜色中的长安了。
“多谢薛县尉。”
王繇策马上前,与薛白并辔而行,道:“薛县尉仗义出手,我必不忘此恩德。”
薛白转头看了一眼,发现王繇与他一样,不喜欢戴幞头,而是束发佩冠。他是嫌幞头脏,王繇则是因为身份高贵、注重仪表,毕竟琅琊王氏曾经是门阀世族之冠,与陈郡谢氏合称“王谢”。
王繇也确实有名门风范,虽年过四旬,气质温润如玉,举手投足可见魏晋风流之态。可惜代代为驸马,权力一代比一代弱。
“驸马不必客气,职责所在罢了。”薛白道:“但不知为何说韦会有性命之忧?”
“他昨夜便十分失态,与妻子说‘大祸临头,我必死矣’,转眼,今日就被长安县衙拿了,怎不叫人忧虑?”
“是落了甚把柄,还是得罪了谁?”
王繇道:“这却不知了。”
路上暂时没问出更多,众人到了长安县衙,薛白出示牌符,道:“新任长安尉薛白。”
“薛郎回来了,谁还不识得你啊?快快请。”
于薛白而言,回了长安县衙就像回了家一样,以前颜真卿在的时候,他常过来请教问题,或帮忙打理些公务,有了这份资历在,就任必然要比在偃师顺利得多。
天子脚下,凡事按规矩办,至少没人敢刺杀他。
“今夜本是御宴,圣人让我来提审韦会。”
看门的杂役连忙去询问,得知县衙并没有下令批捕韦会,遂道:“想必是帅头临时拿的,薛县尉稍待。”
长安县的捉不良帅名叫魏昶,在颜真卿任县尉之时就在县衙做事了,薛白也曾见过几次,是个做事非常沉稳的四旬大汉。
等了一会儿,魏昶是从外面过来的,他就住在长寿坊,该是已经睡下了,临时被唤起来。
“见过薛郎薛县尉,盼县尉往后照拂着小人些。”魏昶一见薛白就面露喜色,恭恭敬敬地执了一礼,“颜县尉在时,我便佩服薛郎。”
“是好久不见魏帅头了。”薛白拍了拍魏昶的肩,问道:“怎把韦会拿了?”
“他纠缠宫中乐工,拿了他,算是给他面子。”
“带我去看看。”
薛白并不提审,因未必要释放韦会,干脆亲自到牢中看看。
“县尉请。”
魏昶故意不问跟在薛白身边的那对中年夫妻是谁。
其实他眼光极毒辣,只看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们身份不凡,但在长安县任职,各路牛鬼蛇神遇到得多了,若是每个都问,事反而做不成了。
长安县牢便是那座传闻中的“虎牢”,乃是掘地而建,薛白曾经来过一次。
打开牢门,一路沿着石阶向下,两边昏暗的牢房中犯人都饿得躺在那哼哼唧唧,像一只只无力的蛆。
“韦会就在前面。”
“你们好胆,敢将圣人外甥关在这种地方。”
“县牢就这般大,只好让韦大夫将就些……”
火把往前一晃,牢中的一道人影落入了众人的视线。
他们都惊愣了一下。
“这……”
韦会正挂在那微微晃动。
“阿会?”王繇不可置信,喃喃着唤道:“你下来啊!”
薛白接过魏昶手中的火把,上前几步,凝视着牢房。
韦会是被腰带吊死的,腰带则是挂在牢顶的铁环内,那铁环大概是用来钩铁链以栓住要犯的。
牢中还有个床榻,看起来像是韦会踩着床榻,挂好了腰带,把自己吊死的。
但以薛白坐牢的经历而言,多数时候都是铺了茅草睡,何时还有过床榻?
不论如何,韦会死了,在薛白上任长安尉的第一天,就死在了长安县牢里。
薛白没有说话,耳畔却是一片混乱的呼声。
“阿会!你们杀了阿会,是你们杀了他。”
“拉住驸马,快,把韦大夫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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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尸房里灯光通明。
匆匆被喊起来的吏员铺开笔墨,下笔记录了死者的生平。
“韦会,正议大夫、茂王府司马,母定安公主。曾祖韦弘表,扬州大都督、魏国公;祖韦玄贞,太师、雍州牧、益州大都督、上洛郡王;父韦濯,卫尉少卿、驸马都尉……”
薛白端着烛火,俯身看向韦会的尸体。
他见过韦会。
那是在天宝六载,当时他与王忠嗣到教坊去选角,恰遇到王准在教坊寻欢,起了冲突,当时该是有个美貌张四娘让王忠嗣带走了,韦会因与张四娘有交情,与王准等人到御前状告他与王忠嗣。
薛白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深了,努力地回忆着,最后想起来,那日从宫中出来,还看到了王准痛揍了韦会一顿。
王准也是一个近来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薛白提前调回长安也与这场风浪有关。
回到眼前,韦会之死是因其人死性不改又招惹了乐工,自觉羞愧,上吊身亡吗?
薛白伸出手,用手指把韦会的眼皮挣开。
他看到了一个浑浊、黯淡的眼球,但其中似乎隐隐透着惊恐、愤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