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杨光翙好大胆子。”李晟也是讶道,“不怕我们杀了他吗?”
薛白想了想,道:“不是杨光翙。”
随着这句话,有人从石岭关中驱马而出。
城洞里光线不佳,只能看到这人披着轻甲,身形高大挺拔,他的马速很慢,显得十分从容平静,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直到他到了阳光下,薛白才看清他的样子,是个四旬的美男子,目光炯炯有神,气质沉稳刚健,不怒自威。
他竟不惧城外列阵的士卒,一直驱马走到了一箭之地以内,在离薛白仅十余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开口,以清朗的声音喊了一句。
“阿训!上前一见如何?!”
阿训是王忠嗣的小名,这人显然是王忠嗣的故人。
薛白遂踢了踢马腹,驱马上前。
“常山太守薛白,幸随王节帅抵御反贼,敢问阁下何人?”
“金吾将军李岘。”
“久仰。”
薛白确实是久仰李岘,知道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首先,李岘的身世就不一般,其高祖是唐太宗李世民,其曾祖是吴王李恪,其父是曾经的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开元年间战功第一的信安王李祎。
如今大唐几乎所有的主要外敌,突厥、契丹、奚、吐蕃,都曾经被李祎击败过,石堡城是他收复的,契丹、奚是他收服的,可惜继任者没能延续他的战功,丢了石堡城,反了李怀秀、李延宠,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端。
李祎不仅是宗室武功最高者,还教子有方,他的三个儿子李峘、李峄、李岘都是当今有名的贤士。
李岘年少时就曾名动长安,一度跑去修行佛法,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还是入仕为国效力了。这些年他辗转于各地任职,薛白与他今日还是初次相见。
“阿训不愿来见我?”李岘看了薛白一眼,再次扫视了前方的兵马。
“王节帅受了伤,正在静养。”薛白道:“李将军询问我也是一样的。”
“也好。”
李岘竟是翻身下马,抬了抬手,让薛白带他到帐中说话。
这举动吓坏了后面的杨光翙,他连连招手,希望这位圣人遣来的钦差能够注意自身安全,偏李岘根本没看到,而杨光翙又不敢上前,急得干跺脚。
~~
进入帐篷,李岘看没有旁人,吐了一口气,径直道:“你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形同谋逆吗?”
薛白反问道:“李将军知道安禄山要造反吗?”
李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在圣人眼里,造反的是你们。”
从这前半句话,薛白已能感受出他的态度,问道:“为何是李将军来?”
“你猜猜。”
薛白沉吟着,问道:“可与高将军有关?”
“不错。”李岘道:“高将军说服了杨国忠一起举荐,让我来收拾河东这个乱摊子。”
“太好了。”薛白不掩饰他的惊喜,甚至故意夸大惊喜的表情,道:“这比我预想中要好。”
“你预想中局面会是如何?”李岘问道,他很想知道若自己没来薛白会如何做,也许会与王忠嗣占据河东,不再听朝廷旨意?
“我已做好了冤死的准备。”薛白答道:“但我与王节帅但死无妨,唯恐再无人敢于提醒圣人,到时反贼起兵,生灵涂炭,社稷毁于一旦。”
李岘没有马上回答,只审视着薛白,以沉默来施加心理压力,但薛白久经考验,显露出了坦荡的眼神,仿佛毫无私心。
“目前还劝不动圣人。”过了一会,李岘终于摊牌,道:“想让圣人相信造反的是安禄山,这是后话。眼前更重要的是让圣人息怒,保住王忠嗣、保住你,更保住河东不落入安禄山手中。”
薛白问道:“如何做?”
“首先得让圣人知道他的旨意还能在河东被不折不扣地施行。”李岘强调道:“此事至关重要。你们只有遵旨行事,才能解释你们还没反,才有可能指证安禄山反了。”
“将军说这么多,依旧是想带走王节帅?”
“我不会害阿训。”李岘道:“你的处境也很危险,眼下是因王忠嗣的威胁太大,圣人暂时还未留意到你。我带走他,才能设法保住你。”
薛白摇头道:“我不相信他回京了还能保得住性命,而他一死,河东还是会失控。”
“高将军举荐我,就是相信我。”李岘问道:“你呢?信不信他。”
薛白道:“圣人的心意,与社稷的前途就是相反的。将军想要协调两者,怎么可能?”
李岘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圣人反了?”
他在吓唬薛白,用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逼迫薛白,使其不能再出言阻止他带走王忠嗣。
然而,薛白真就回答了。
“是。”
李岘皱了皱眉。
他这个小动作却没能阻止薛白的大逆不道。
“安禄山之心,天下皆知,圣人却一直要包庇他,这是对生黎百姓的背叛,是对祖宗社稷的辜负。”
“你好大的胆子!”
“将军是李氏宗室!那我敢问将军,你继承太宗血脉,受生民供奉,可有职责为国家出力,为宗庙担当?!”
“够了!还轮不到你教我!”李岘怒叱一句。
他只觉这薛白胆子真的太大了,难怪能怂恿王忠嗣做出违抗圣意的逆行来。如此一来,这次的差事不好办。
李岘没有忘记自己是孤身入营来的。
“延鉴。”
忽有人在帐外唤了李岘的表字,李岘听那声音像王忠嗣的,又有些不太一样,转头看去,正见王忠嗣被人担着进来。
“阿训,你……如何成了这幅模样?”
“老了,病了。”王忠嗣抬起手,握住了李岘的手,喃喃道:“见了你,又想起当年随你阿爷学习兵法的时光。”
“你这是何苦?”
“以前我听人问你阿爷,何苦南征北战,不如韬光养晦。他说,所有人都想着自己,不缺他一个,大唐社稷传到这代人手上,总有人得担……”
“我记得,记得。”李岘道,“不说了,我带你回京,向圣人求情,可好?”
王忠嗣转过头看向薛白,见薛白有一个摇头的动作。
“薛郎,让我与延鉴单独谈谈。”
薛白再次提醒道:“节帅该知,倘若你不在,河东还是守不住。”
说罢,他还是离开了帐篷,留给王忠嗣与李岘单独说话的空间。
帐篷中,王忠嗣低声道:“我这情形,你也看到了,保不住我无妨,但你得保住薛白。”
李岘方才一直在看着薛白离开的背影,此时才回过头来,道:“他比我想像中更年轻,也更锐利。”
“我打算把一切都交给他。”王忠嗣喃喃道:“他也担得住。”
~~
薛白出了帐篷,很快便找到王难得、李晟。
相比于从小受李隆基抚养长大的王忠嗣,这两个将领在有些方面更大胆。
“李岘想带走王节帅。”薛白道,“我们要保住河东,只能凭借王节帅的威望。”
说罢,他转身看向石岭关的城门。城门还开着,一众官员还在那里焦急地待待着李岘。
薛白敢于扣留李岘,再强行进入石岭关,控制太原府。他宁可背上悖逆之名,也想保住王忠嗣与太原府。这是在赌,赌那个看似英明神武的李隆基最后会妥协。
他心里有个声音怂恿着他大胆冒犯李隆基,那个老朽昏聩的皇帝已经无力应对大的变乱,倘若王忠嗣能摆出强硬的态度,他认为李隆基反而会退让,派人前来安抚。
安抚个一年、两年,他就可以更好地遏制住安禄山。
这是说好的计划。
然而,王难得今日却是改了态度,道:“探马探到了消息,安禄山退往范阳了。”
薛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李隆基必然也下了诏书,勒令安禄山返回范阳、不得妄动。而事到如今,安禄山还在扮演听话的臣子。
“雁门关呢?”
“还没探到。”
“我敢打赌,安禄山不可能放弃雁门关,占据雁门他才能隔绝朔方与河东。而且回范阳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了。”薛白道:“相反,回范阳更方便举兵。”
他这句话提醒了王难得、李晟一点,安禄山此行是来占据河东的,占据不成,本就不应该直接在河东起事,那是头脑发热的表现。
也就是说,安禄山哪怕要起事,也会先回范阳。
李晟心念一动,想到一事,还未开口,薛白已摆了摆手,依旧是不愿让王忠嗣回京的态度。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种时候更不能软弱。”
王难得当然不是软弱的人,相反,他的心肠比薛白更硬,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王节帅方才与我们谈过,他想用自己来为我们争取更多机会。”
薛白没听懂,皱眉道:“这是何意?”
“节帅愿意回长安见圣人最后一面。”王难得道:“他希望能把未竟之事交给你。”
“我?”
薛白以为自己听错了,论战功、论官职,他还比不上王难得。
王难得却是道:“我与李晟商量了,我们也希望能先保住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