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定城以西,滹沱河畔有一个小村,名为南白村。
这日中午,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都腾起了炊烟。得益于前阵子,营田判官给他们发放了一部分积欠的营地佣钱,村民们好不容易能蒸上几个饼子。
“汪汪汪。”
村南小桥边的一户农家里,一只黑色的小狗摇着尾巴凑到了灶台边,嗅着灶台处传来的香味,仰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邓四娘。
“一边去。”邓四娘抬脚轻轻将它拨开,倒也不用力。
小狗歪在地上,很快又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趴在她脚上。这样子逗得蹲在门口玩泥巴的几个孩子大为怜悯,纷纷嚷道:“阿娘,你就给它吃一点嘛。”
“才吃饱几天,你们就忘了饿了,它自己会刨食。”
话虽这般说,邓四娘还是夹起了一小块鸡软骨头,丢到了小黑狗的嘴里,它欢喜地啃了,发出幸福的呜咽声。
此时,远处有密集的马蹄与吆喝声传了过来,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喜道:“阿爷回来了!”
在他们的视线里,阿爷正在向这边跑来,跌跌撞撞地跑过了小桥,冲他们喊道:“走啊!”
下一刻,有策马的骑士冲了上来,毫不留情地一挥刀,将他劈倒在地。
邓四娘出屋门时正见到这幕,瞪大了眼。天下承平日久,莫说是她,便是她父祖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她用了小一会工夫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她抱起她家年纪最小的五娃,放羊般地赶着她的孩子们穿过堂屋,让他们从鸡圈的小门出去。
但来不及了,脚步声已经在她家门外。
“来这,蒸着饼!”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凶恶异常。
邓四娘顾不得别的,把五娃藏到了半空的水缸里,拉起摔倒的二娃。
“快跑。”
屋堂内小黑狗努力吠出凶恶的声音,同时,吱呀一声,后门已被踹开了。邓四娘回过头一看,正见一名官兵一脚踩在小黑狗的脑袋上。
“呜。”
“煮狗肉正好。”
另一个官兵说着,走上前,见了邓四娘,笑了笑,抬手一指。
“啊!”
尖叫声从农舍中传出,很快弥漫了整个村庄。邓四娘痛得撕心裂肺,侧着头看向院子,泪眼朦胧中看到有两个孩子被捉起来了……
~~
“你们这是做甚?!”
身上还在剧痛,邓四娘却已痛得麻木了,她被捆到了军营中,直到听到一声怒喝,才得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数十个衣衫不整的妇人当中。
有一名满脸正气的将领带人上前拦住了她们。
擒了她来的一队官兵们哈哈大笑,道:“我们找到了些兵粮,还带回了营妓。”
“马上把人给我放了!”
“聂队正,你只怕管不到我们。”
“大唐的军律管得了你们!”
“我等奉令行事,你待如何?”
“拿下!”
聂队正勃然大怒,招呼着他麾下的士卒,喝令他们拿下这队违纪的士卒,双方当即冲突、对峙了起来。
正此时,又有一大队兵马归营,士卒们纷纷喊道:“卢将军回来了!”
“将军,我等奉命讨贼,缘何先变成了烧杀掳掠的贼?!”
聂队正还在说着,忽看到更多的妇人被掳掠回来,脸色一变,当即拔刀。
同时,卢将军不由分说,已策马上前一刀劈在了他脖颈上,血溅当场。
“队正!”
几名士卒发出怒吼,须臾也被砍倒在地。
邓四娘原本还寄望于那聂队正救出她的孩子,没想到转眼间便见他血洒当场,此时才发现没有王法了。
“噗噗”几声响,伴着惨叫,想要护卫聂队正的几名士卒也被砍杀在地。
“谁还敢动?!以下犯上者,杀无赦!”
卢将军大喝着,叱止了聂队正麾下还没敢动手的几名士卒,抬起手中的长刀指了指,道:“看你们那窝囊的样子,没上过战场是吗?!”
“将军……恕罪。”
“让他们沾沾血。”
士卒们遂拉扯着一批哭哭啼啼的俘虏上前。
“本将行事,奉的是田将军的命令!”卢将军大喝道,“田将军命我等打粮,这些刁民不肯给粮,杀了他们!”
“将军,这些都是孩子啊。”
邓四娘听到“孩子”二字,抬头看去,猛然发现她的两个孩子正在其中,她当即便要扑上去,奈何手脚都被绑着。
“违背本将命令者,杀。”
“我不动手,我从军是保家卫国……”
“噗。”
“不对!叛逆的是……”
“噗。”
又有好几名士卒被砍倒在地。
剩下的士卒们被吓得脸色煞白,只好纷纷拿起了刀。
“不要!”邓四娘大喊道:“别杀我的孩子!”
再声嘶力竭地喊叫都没有用,一具具尸体倒了下去,很快便轮到了她的孩子。
“别!”
“庞小二,动手!”
“别!求你,求伱!”
邓四娘死死盯着那个执刀的士卒,拼命哀求着。
庞小二还很年轻,才十八岁左右的模样,与她弟弟差不多大,他浑身都在哆嗦着,双眼呆滞,嘴唇发白,执刀对着面前的孩子良久,转头道:“将军,求你……”
卢将军没说话,冰冷的目光一转,已有士卒执着刀要向庞小二劈去。
“啊!”
一声吼叫,庞小二动了手。
邓四娘永远记得这个瞬间,她看到她的两个孩子倒了下去,看到凶手一张年轻的、恐惧的、挣扎的脸,无比的清晰。
“呕。”
庞小二杀了人,丢掉了刀,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邓四娘发出母狼一般的怒吼,脑袋上立即挨了重重一下。
“狗娘们,吵没完了。”
有士卒过来,手中刀把狠狠地砸下,邓四娘心怀死志,用力咬住他的小腿,拼了命地要用力啃咬下一块肉来。
“啊!啊!杀了她!杀了她!”
又是一声重响,邓四娘连人带牙被砸到一旁,她还要扑上求死,忽然“咚”地一声,有鼓声传来。
~~
卢子期听着鼓声,看了眼大帐方向,转头又望向了真定城,只见城门的旗帜正在缓缓降下。
“果然降了。”
他讥笑一声,心里有数,大步向大帐走去,果然见到了一众常山郡的官员正列队在帐前。
田承嗣大笑着从大帐中迎了出来。
“哈哈哈,袁长史,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袁履谦有些走神,没有回答,他看着卢子期身上的血迹,憔悴的脸上浮起了悲恸之色。
“袁长史?”田承嗣又问了一句,有些不高兴了。
袁履谦这才回过神来,只觉满口发苦,应道:“田将军愈发神武了,不知此番前来,何事?”
“奉旨讨贼。”田承嗣见他还在打官腔,语气转冷,道:“袁长史射杀了我的亲兵,难道没听到他宣旨吗?”
袁履谦心中一凛,意识到反贼跋扈,以前官场那一套不管用了,打起精神应付。
他眼中的悲苦之色未收,脸上故意摆出惊恐之态,道:“下官绝无这种胆量,是薛白亲手射杀了贵使。”
“他人在何处?”
袁履谦连忙正色,道:“下官听闻将军讨逆路过真定,当时便下令要开城门,薛白几番阻挠,下官遂将他押入牢中。”
如今依附叛军的有两种,一种是“相信”安禄山奉旨讨逆,一种是直接承认造反、拥戴东平郡王。后者当然比前者要来的坦城。
田承嗣见袁履谦还在装模作样地“讨逆”,显然是有所保留,遂冷哼一声,道:“杨国忠大逆不道,挟持圣人,祸乱社稷,薛白亦是帮凶,拿下了他,袁长史大功一件。”
“谢将军。”
“入城吧。”
“喏。”
袁履谦身为一方大员,很恭敬地领了命令,须臾却又沉吟道:“大军南下讨逆,常山郡自当提供粮草,那些百姓,是否可以放了?”
卢子期在旁边听了,上前两步,凑在田承嗣耳边,低声道:“士气还未完全提起来。”
“不急,先取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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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搬走,血迹已经渗入了黄土。
已经造成的伤害却不会被抹掉。
袁履谦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他救出的俘虏们,妇人们衣衫不整,露着一双双腿,他心中却无半点涟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是哪个村的?”
邓四娘正躺在血泊里发呆,以空洞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老官员,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畏惧。
过去,官员们在她眼里有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今日已经完全破碎掉了。
“你可还有亲人?”袁履谦又问道。
邓四娘于是想到了藏在水缸里的五娃,她下意识便想请眼前的官员救救她的孩子。
恰此时,卢子期走了过来,一边剔着牙,一边笑道:“袁长史,走吧。”
“卢将军请。”
邓四娘于是看到了袁履谦对卢子期赔笑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但心中却有了求生的意志。
她得活着,回去找到五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