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
李琮一夜未眠,披上了那身崭新的冕服。
冕板由黄金打制,前后各垂十二条旒。衣上也有十二章纹,日、月列双臂,星辰绣于后背,龙织成于袖端、领缘,甚是威严,唯独那张遍布伤痕的脸显得异常丑陋。
“旒上的珍珠,给我用更大的。”李琮道,接着重复了一遍,“给朕用更大的。”
“殿,陛下。只怕会太重……”
“朕要更大的珍珠!”
李琮很不喜欢每次自己下了命令总有人反驳,他想要一言而决,说一不二。
突然发了火,宫人们惶恐不已,连忙去找珍珠。可本就是突然决定登基,大典筹备本就匆忙,此时离开始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仓促间更换珠旒并不容易。
所幸,李琮的妻子窦氏、儿子李俅听闻此事,匆匆去把自己的珍珠拿出来,也只把冕板前方十二条旒的珍珠换了。果然更重了一些,但也更能挡住李琮的脸,显得神秘而威严。
即位之前,李琮需先往长安南郊天坛祭天,他寅时出发,发现朱雀大街上已经站满了百姓。
朱雀大街宽度达到百步,正中间是御道,专门留给皇帝往城南祭天时通行,百姓站在道路两边围观,与御道还隔着近五十步的距离,即使有刺客,也不能以箭矢射中天子仪架。
“陛下万岁!”
随着第一声喊,李琮仪驾所至,两边的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众拥戴所带来的强烈快感使得他一瞬间有种晕眩感,哪怕他已经极力克制了,可依旧还是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为自己坚守长安城而感动,没有人能体会到被围困的那些日夜里他作为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承担了多大的压力。不仅是要面对叛军,还有强臣的欺压,以及来自父亲、兄弟的敌意。有好几次,他其实已经情绪崩溃,躲在无人的宫殿中恸哭出来。
可苍天并未辜负他,让他守住了祖宗社稷。因此他今日祭天是由衷地敬畏天地。
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天还未亮,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圜丘东南在烤着牛犊,烟云缥缈,西南则悬着天灯,火光摇晃。编磬、编钟、鎛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文武官员们在坛下列成队列,往外则是护卫的士卒。火光映着他们的身影,没人开口说话,气氛神秘且庄重肃穆。
日出前,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李琮在诸子、诸重臣的陪伴下,缓缓踩着石阶登上圜丘,开始祭祀。
“维天宝十三载,岁次甲午,致祭天地。今羯胡乱常,圣皇久厌天位,思传位于眇身,予恐不德,不敢祗承,群臣上表‘孝莫大于继德,功莫大于中兴’,朕所以坚守长安,殄灭寇逆,今须抚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即皇帝位,上尊圣皇为上皇天帝,告于上天……”
刚开始念祭词,李琮还能感受到薛白站在身后所造成的如芒在背之感。可渐渐地,似乎上天真的赐给了他一股强大的力量,他感到了皇帝的威严。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只在看向他,他是万物的中心。再等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则是无数人开始齐声呼应着他。
“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
“尚飨!”
面对这样一呼万应的景象,李琮不由熏熏然,仿佛要醉了一般,随后,他下达了《登基大赦诏》,改年号为“应顺”,赐赏群臣。
先是封窦氏为皇后,几个儿子则各自改封亲王。待听到改封皇三子、北平王李倩为雍王这句话时,李琮脸色僵了一下,如同突然被泼了冷水。
正在此时,有十余官员大步登上圜丘,朗声道:“殿下,臣等有本奏!”
宣读旨意的宦官不由一顿,而正准备谢恩的薛白也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去。
为首的那名官员是刑部员外郎,刘秩。是名臣刘知几的第四子,刘知几曾任崇文馆学士,兼修国史,加银青光禄大夫,死后谥号为“文”,是前朝非常有名的大儒、史官。
刘秩家学不凡,文章写得好,著有《政典》,深得当世读书人的敬仰。此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公文来,以缓慢而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敕曰:帝王受命,必膺图箓……李亨英勇雄毅,总戎专征,代朕忧勤,斯为克荷,宜即皇帝位。”
那赫然是李隆基让李亨即位的诏书,虽说李亨在此之前早就已称帝,可如此一来,却比李琮要名正言顺得多。刘秩算是给李琮面子的,那诏书后面讨伐李琮这个“逆贼”的话并没有念出来,只说有这一回事。
“臣确认这封圣旨是真,想必圣人与殿下之间有所误会。”刘秩一脸正气,道:“臣斗胆,请殿下先迎回銮驾,与圣人释清误会,再即帝位。”
李琮又惊又怒,无意识地站起身来,偏是不好亲自开口与刘秩争辩,只能气得暗中发抖。
“臣死罪。”刘秩拜倒,道:“可臣一番赤胆,实为殿下考虑啊,殿下为殄灭寇逆、安抚兆庶而即位,此公心。可今关中已定,殿下却抢在圣人归来前称帝,恐世人误会殿下此举是出于私心啊!”
李琮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刘秩若真是为他好,便该在私下里进言,而不是在登基当日阻挠,并当着百官的面扫他的威严。他看得出刘秩揣的是什么心思,从根本上说刘秩就是不看好他,害怕李亨大军一到就成了附逆者,因此故意卖名邀直。
偏李琮还真是不敢杀了刘秩,一是忌惮其名望,二是动了手反而显得心虚,让旁人知晓刘秩拿的圣旨是真的。最好的办法是私下安抚,许刘秩以高官,顺利完成今日的大典再谈。
李琮沉吟片刻,正要唤宦官把刘秩带下去安抚,恰此时,薛白开了口。他一开口,李琮连忙噤声,所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刘秩,你好大胆子,敢假报太上皇旨意!”
“北平王。”刘秩先是执了一礼,显得很是坦荡,缓缓道:“我敬殿下之功绩,称你这声北平王。然而你身份真伪,还有待核验。至少在这封旨意里,你还是叛逆。”
薛白还在往台下走去,随手招过一个龙武军将领吩咐了一声。之后,向刘秩叱道:“还敢矫诏?!”
“何为矫诏?这是印有传国玺的公文!”
刘秩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凛然无惧,继续道:“你便是杀了我,也堵不住天下的攸攸众口。”
此时,禁军将领张小敬已然赶到了,当即上前去拿刘秩。刘秩竟是铁了心要当卢奕、李憕那样的忠烈之臣,不肯与禁军离开,反而高声大喊起来。
“臣请殿下万不可受奸人蛊惑而自误,今圣人已诏谕天下,大军集结于西。战事一触即发,殿下当为生灵计,暂缓即位……”
禁军们想要去拉住刘秩,却让他挤入官员之中,引得混乱不堪。
薛白已走下了圜丘,径直从一名禁军腰间拔出刀来,一刀,将刘秩劈砍在地。
“噗。”
血染南效天坛。
刘秩倒地之时犹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薛白会在祭天的当场杀了他。
圜丘上,李琮也愣住了,他首先想到薛白破坏了他的登基大典,认为事情闹到这個份上是难以处理的。之后,一阵强烈的不适感涌来,他终于意识到今日的万众拥戴并不是冲他,他还未摆脱傀儡的身份。若非薛白,他到现在也许还只是十王宅中的一个懦弱亲王。
一瞬间,薛白的果断与魄力,打碎了李琮的美梦,只留给李琮幸酸、无奈。
刘秩的尸体倒在那,手里还掉落着那一纸文书,李琮看向那上面的印章,不由想,倘若有朝一日,在自己手中被薛白篡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何颜去见圣人?
不,他知道自己早晚能拿回权力,超越日益昏庸的李隆基,目前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薛白已然喝令禁军们把敢随刘秩作乱的官员们都拿下,宣告朝臣,此事必有幕后指使,他自会彻查。最后下令,登基大典继续。
鼓乐又起,李琮如同摆设一般,继续赏赐群臣。
~~
“这些是从刘秩府中搜到的信件文书,此外还有这些,是协从官员的口供与证据。”
一系列的文书被摆在了薛白面前,他抬头看去,见是杜妗亲自送文书来。
“中书省那边看过吗?”
“没。”杜妗道,“直接给你过目的,我不知道颜真卿会如何反应。”
薛白拿起那些书信看了一会即明白过来,刘秩所为,幕后主使者却是房琯。
房琯是当世名臣,富有盛名,与刘秩一向深有往来,与颜真卿的交情也不错。这场大乱当中,房琯不顾安危,拔山涉水投奔李亨,其忠义显然也让李亨大为感动。据薛白所知,如今房琯已是李亨的宰相。
“若我是房琯,便不会怂恿刘秩公然闹事。”薛白沉吟道,“而会让他们暗中窜联,等待李亨大军到时,里应外合,攻下长安。”
“人家要的是人心。”杜妗道,“名义是他们最大的优势,自然要发挥到极致。先把我们贬为叛逆,也许他能不费吹灰之力收复长安呢。”
“打仗不是清谈,耍这种嘴皮功夫,何用?而且我们最不害怕舆论。”
薛白手握报纸,这才是他敢直接斩杀刘秩的原因。
杜妗道:“可你看这里,看房琯之意,李亨任命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似乎是这次东进的主帅。”
薛白也看到了,房琯确是在信上与刘秩这般说的,说自己不日便要率大军攻打长安,让刘秩放心大胆地宣扬圣旨。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喃喃道:“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