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本以为自己要跟麻仓椿打一场女人之间不见血的仗,硬是没想到这位少女一张口就完全脱离了套路,太真诚了,让她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麻仓椿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惊人了,并没有意外对方会是这种反应,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再次端正了坐姿,格外郑重地向着面前藤原家的姬君拜了下去。
麻仓椿在前来之前已经整理过一次仪容,衣襟和衣角都整理到无比服帖,头发也全部梳理通顺,现在她做出这样的动作只是想要更加清楚地表示出自己的诚意而已。她伏在地上,就像家臣对待主君那样恭敬。
“雪姬殿下,请您相信我的诚意,我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我可以对您起誓,也可以将真名交给您,只请求您给予我一个诉说请求的机会。”
江雪不自觉地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悄悄地吸了口气。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地位”的分别。
过去平安京中她打交道的多半都是贵族,她不需要跪拜对方,别人也不用跪拜她,像是源赖久那样跪在车旁的举动她还能强行不在意,但从没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用这样的礼节来对待她、请求她,这种出乎寻常的严肃气氛令她也认真起来,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着挺直了背脊,认真地点头。
“椿小姐,请说吧。”
麻仓椿保持着那样谦卑的姿态,徐徐说道:“在此之前,请容许我先做正式的自我介绍,我是麻仓家现任家主次女椿,长兄资质平平,父亲属意叶王大人继任家主,将我嫁与叶王大人,希望通过这样的结合诞生继承我们两人血脉和天赋的子孙延续麻仓家的辉煌。关于婚约,叶王大人并未承认过,父亲早些年想要用家主之位作为交换,叶王大人置之不理,独自长居于平安京,近年父亲身体欠佳,只得松口恳求叶王大人回来继任,婚约一事想必仍会再提——”
她咬咬牙,脸上出现了不甘的神色,双眼因此染上了浅浅的怨恨。
柔顺的黑发因为这样的动作铺到了地上,但她的心却不能如长发一样如此简单地甘愿伏下。
“我不想将命运寄托在叶王大人的选择上,更不愿意将来被父亲强行塞给叶王大人或是哪一个灵能家族的男人当妻妾,我不希望所有人对我的关注只在于‘我能不能生下强大的孩子’。我,麻仓椿,虽是女人,却不是只为了生育后代才会诞生在这个世上,也不是只为了传承血脉才会努力学习阴阳术。我虽然没有叶王大人那么强,也是麻仓家数一数二的阴阳师,只是因为我是女性,父亲就断定我不能继承家业,自从我十岁以后,父亲就只考虑着我的婚姻,再没有关心过我的修炼,但我不甘心……”
嫉妒、愤怒、怨恨从未停止过,那些所谓“椿不必太过辛苦”、“要像个女孩子”、“将来要成为贤妻良母”的“偏爱”只会让她更加不甘心,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更加刻苦,她一直在等待着,今天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泪水在流出之前就被强行忍了回去,麻仓椿慢慢地直起身,抬头看向藤原雪姬,向着这位藤原家最宠爱的女儿做出了请求。
“雪姬殿下,我愿意成为您的护卫,用生命来保护您,请带我离开麻仓家。”
江雪直面着麻仓椿,看着这样的眼神,她竟愣住了。
那是因为不甘而燃烧的双眸,她在这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赤红的火焰,名为野心和梦想的光辉一同燃烧着,想要挣脱束缚与争取自由的声音在高喊着。
她就像是照镜子一样,因为这样一双似曾相识的黑眸而笑了起来。
“……麻仓椿小姐,如果我没有误会的话,你想要背叛你的父亲、离开自己的家族,投向我的麾下,是吗?”
传说人在太过紧张的时候反而会异常平静。
现在麻仓椿就感觉到了这样的平静,她比过去谋划着这一刻的时候都还要更加冷静,并未因贵族少女的问话而害怕,坦然地露出了笑容。
“雪姬殿下,请容许我纠正您的说法,那并不是‘背叛’,只不过是我想要夺回自己的人生而已。”
“但是,如果我应允了你的请求,你的人生也不过是从令尊手中转移到了我的手中……”
江雪微微一笑,问道:“那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最重要的时刻到来了。
麻仓椿从这样平常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异样的压力,但她仍然非常镇定,正因为她曾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此刻才会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雪姬殿下,您和家父不同……不,您和平安京的任何贵族都不同,自从‘女道士’的传闻出现在出云的那一天起,我一直都在关注着您,我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迹。我非常确信,在这个世上,如果只有一人会愿意启用女性的阴阳师,那个人只会是雪姬殿下您——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的才能与性别无关,我存在的意义也绝对不只是能够生育后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才能和性别无关……”
江雪重复了这句话,慢慢地咀嚼着麻仓椿的这些倾诉。
在平安时代,女性的地位并不高,能够过上怎样的生活则与出身有着最直接的关联,最有才华的平民也不会比最无能的贵族过得更好,即使是男性的阴阳师,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够在平安京崭露头角,至于女性,除了后宫女房,根本没有任何官职会留给女性。女性在这个世界的角色只能是从女儿转变为妻子,再是母亲、祖母,哪怕是贵族,能够做到的极限也就是“女院”了,但那依然和女性个人的才能毫无关联。
她想她能够明白面前这位少女的痛苦,这是同时具备了超越时代的眼界和被时代局限的不平才会产生的痛苦,庸人不会懂得无法施展长才的无奈,燕雀也永远不会知道鹰隼被人用铁链拴在地上只能走地的痛苦。
这是无法作伪的神态……
但是,还有最后一点需要确认。